那片断崖的风,比别处都要烈,像是要把人的魂魄都从骨头缝里刮出来。
我每走一步,脚下踩着的仿佛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自己正在一寸寸碎裂的生命。
崖边,就是当年那座被瘟疫吞噬的死村。
可如今,视线所及之处,再无半分颓败荒芜。
层层叠叠的梯田从山脚一直铺到半山腰,田垄间种满了各色草药,绿的、紫的、黄的,像一块巨大的锦绣被面,盖住了大地昔日的伤疤。
晨风拂过,药香氤氲,比京城里最名贵的熏香还要醉人。
一阵清脆稚嫩的童声,顺着风被送了上来。
“忍冬藤,清热毒,花开白黄两相扶……”
“车前草,利尿好,叶子长得像马勺……”
我身子一软,靠在了崖边一块冰冷的巨石上。
那股从五脏六腑深处翻涌上来的剧痛,在听到这歌谣的瞬间,竟奇迹般地被压下去了一丝。
我贪婪地听着,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不是死记硬背的药经,而是成了朗朗上口的童谣。
不是关在学堂里的苦读,而是成了田间地头的游戏。
我的道,活了。
我颤抖着从怀中摸出那张被露水洇湿的地图。
渠童那精细的笔触早已模糊不清,我翻到背面,那片空白曾是我为自己预留的归途。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内劲,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划下了此生最后一行字。
“若问江灵犀何在?答曰:在每株救过人的草里。”
指尖的力道一散,墨迹未干,手便再也支撑不住。
那张承载了我半生奔波的地图,如同一只疲倦的蝴蝶,从我无力的指间飘然脱落,打着旋儿,坠向那片生机勃勃的深谷。
再见了,江灵犀。
日头渐渐爬高,阳光刺破晨雾,却带不来半分暖意。
寒毒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像一头被放出囚笼的凶兽,在我体内疯狂冲撞。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药田和山峦扭曲成一团斑斓的色块。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这里太美,会脏了这片风景。
我踉跄着转身,凭着本能走向山溪。
冰冷的溪水或许能让我换来片刻的清醒。
我几乎是滚到溪边的,刚想掬起一捧水,却在水面倒影里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张何等恐怖的脸,苍白如纸,嘴唇青紫,双目凹陷,死气沉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穿透了林间的薄雾。
“灵犀——!”
是渠童的声音!他怎么会……
我的心狠狠一颤,随即一股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
不能让他看到!
绝不能让他看到我这副鬼样子!
我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本能,猛地扯下腰间那个被他淬过艾油的针囊,用尽全力抛向了湍急的溪流中心。
银针入水,连个水花都没溅起,瞬间便被冲得无影无踪。
我拾起岸边一根湿滑的枯枝,在松软的沙地上,发着抖划下几个大字:
“向西三十里,有孕妇难产。”
写完最后一个字,枯枝脱手,我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进了旁边半人高的芦苇丛里,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自己蜷缩起来,藏进那片阴影之中。
马蹄声在溪畔戛然而止。
我听到他翻身下马的脚步声,那么急,那么乱。
他看到了沙地上的字。
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我才听到他哽咽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江灵犀……你连最后一面,都不肯给我吗……”
他没有再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一遍遍刮过这片芦苇荡。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任由眼泪混合着冷汗无声地滑落。
走啊,渠童,去救人。那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他猛地一勒缰绳,马蹄声再次响起,却是朝着西边,疾驰而去。
我紧绷的身体终于垮了。
午后,天色骤变,滚滚的雷声由远及近。
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我蜷缩在一个避雨的岩穴深处,身体的温度正被一点点抽走,冷得像是坠入了冰窟。
恍惚间,一枚小小的东西从我空荡荡的袖管里滑了出来,落在我手心。
是一条早已褪成浅粉色的红布条,上面还带着熟悉的草药味。
是小满的。
是当年火脉“教导员”的袖标。
傻丫头,你把它留在了断桥,却不知,我一直替你带在身上。
我看着那布条,仿佛看到了她当年站在田埂上,对着一群村妇立下誓言的模样:“我要让天下每个女人,都识得救命的草,都懂得如何照顾自己!”
我笑了笑,喃喃接话:“你……你做到了……”
话音未落,喉头猛地一甜,一口压抑不住的黑血狂喷而出,溅在面前的岩壁上。
那粘稠的黑血在粗糙的石面上缓缓流淌,竟晕开一朵诡异而凄美的墨梅。
我颤抖着举起手,咬破指尖,用那点猩红的血,在那褪色的红布条上,艰难地画下了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忍冬花。
画完,我拔下一根头发,将布条牢牢系好,用尽力气塞进了身旁的岩石缝隙里。
小满,若你来寻我,这是我留给你最后的念想。
黄昏时分,暴雨骤歇。
我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爬上了山脊的最高处。
这里可以望见山下那片村落,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交织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当——当——当——”
村塾的方向,悠悠传来了钟声,不急不缓,不多不少,正好七响。
产后七日,忌忧思,宜踏青。
我的提醒,成了她们的规矩。
我再也撑不住,嘴角却扬起了一抹释然的笑。
我从发间摸出那半截早已断裂的木簪,这是我身为医者最后的信物。
我看着身旁一株刚冒出头的紫苏新苗,它正迎着晚风轻轻摇曳。
我俯下身,将那半截木簪,轻轻地、温柔地,插进了紫苏苗的根部土壤里。
“替我……看着春草……再生……”
话未说完,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身体像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缓缓向后滑倒。
可我那只伸出的右手,却依旧固执地、死死地,保持着指向东方的姿势。
那里,是下一个被标记在地图上,疫症高发的村落。
我的路,还没走完呢。
三日后。
渠童和小满循着那几乎被雨水冲刷殆尽的痕迹,终于找到了这片山脊。
没有坟,没有碑,甚至没有一具完整的遗体。
只有一株在风中摇曳的紫苏苗,根部插着半截熟悉的断裂木簪。
小满缓缓跪下,她没有哭,只是伸出手,轻轻捧起簪边的一抔湿润的泥土。
忽然,她指尖一顿,在黑色的泥土中,捻出了几粒暗红色的、细小的草籽。
“是茜草籽……”她声音沙哑,“她在这里……吐过血……”
渠童沉默地站在一旁,高大的身躯在风中显得无比萧索。
他从怀中,无比珍重地取出一卷用油布包好的绢布——那卷《疫症新编》。
他没有打开,只是弯下腰,轻轻地将它放在了那半截木簪旁,仿佛在完成一个迟到了太久的交接。
他们没有哭喊,也没有为她立碑。
只是解下了随身携带的布袋,将里面满满的、各色的草药种子,一把一把地撒向了风中的山谷。
风起,漫山遍野的草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无数温柔的细语在应和,在送行。
山脚下,那个曾被江灵犀指点过的孩童,正蹲在路边,煞有介事地指着一株新生的忍冬藤,对着一队搬家的蚂蚁奶声奶气地教训道:
“看好了!这叫金银花,是能救人性命的宝贝!”
孩童没有抬头,蚂蚁匆匆赶路。
无人知晓,也无人见证,那缕在山间经久不散的药香,曾属于一个从不肯回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