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尖细的嗓音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强撑起来的平静。
我刚迈出的步子猛地一顿,一股尖锐的刺麻感从指尖毫无征兆地炸开,闪电般窜过我那条空荡荡的袖管,直冲心口。
来了。
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将那声几乎要冲出喉咙的闷哼咽了回去。
晨雾未散,山风微凉,我却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我没有走向那个孩子,而是脚步一转,近乎踉跄地扑向山脚下的溪畔。
药篓“哐当”一声砸在卵石上,我俯下身,假装在清洗药草,将不住颤抖的双手浸入冰冷的溪水。
毒血逆流之兆。
三年前,为了从一场无名瘟疫中救下整村的孩童,我以身为器,亲试百草,最终找到了克制之法,却也给自己引来了这跗骨之蛆般的无名寒毒。
它就像一个潜伏在我身体里的倒计时,时间一到,神仙难救。
范景轩、渠童、小满……他们都以为我早已痊癒,远游四方不过是生性洒脱。
他们不知道,这三十年的游历,从起初的传道,早已变成了与死神的赛跑。
喉头一阵腥甜翻涌,我猛地弓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用手帕死死捂住嘴,不让一丝声音泄露。
摊开手心,那抹刺目的暗黑,在晨光下像一朵盛开的死亡之花。
恰在此时,一个采药人背着箩筐从上游走来,他腿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此刻正渗着血。
他看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问:“这位娘子……可有止血的草药?”
我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将手帕上的黑血小心翼翼地混入掌心早已备好的一撮茜草粉末中,迅速揉搓。
那黑血仿佛成了最诡异的粘合剂,将草药凝成一枚暗红色的药丸。
“这个,比草药管用。”我把药丸递给他,声音因强忍的剧痛而有些沙哑,“敷上,半刻钟便能止血。”
他千恩万谢地接过,视若珍宝。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缓缓伸出另一只手,从袖口的夹层里,摸出了用油纸包着的最后半枚解毒丹。
这是当年我侥指侥幸炼出的唯一一颗,能暂缓毒发,却无法根除。
我曾将它视作最后的希望。
我看着它,忽然笑了。
希望?我的希望,早已不是活下去。
我将那半枚丹药放在石上,用另一块石头狠狠碾碎。
白色的粉末细腻如尘,我没有吞下,而是倾入身前的溪水之中。
“此毒无解,”我对着潺潺的流水轻声呢喃,像在对一个看不见的故人告别,“唯可……暂缓他人之痛。”
或许这只是徒劳的自我安慰,但看着那药粉消散在奔流不息的溪水中,我仿佛也卸下了最后的私心。
一路走走停停,午时,我终于撑到了那片熟悉的旧驿废墟。
腹中的绞痛如刀割火燎,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刚想找个地方歇脚,眼角余光便瞥见了墙角处的三块青石。
它们被码放得极有规律,两块在下,一块在上,叠成一个标准的“川”字。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共议阁最紧急的召令,渠童在找我,而且是十万火急。
我本该立刻动身赴约。
可刚一挪动脚步,腹内的剧痛骤然爆发,我眼前一黑,整个人软倒着倚靠在残破的墙垣上,大口喘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去不了了。
我狠狠咬破舌尖,剧痛让我换来片刻的清醒。
我颤抖着手,从早已磨损的发髻残簪中,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布。
这是我这三年来呕心沥血默写出的《疫症新编》,上面记载着三十种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无名杂症疗法。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三块青石中的一块挪开,把绢布小心翼翼地塞进石缝深处,又用湿润的苔藓将缝隙严严实实地覆盖好。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耗尽了所有气力。
我拿起那根已经断裂的残簪,用尽最后的力气,在青石上刻下三个字:
勿寻我。
渠童,我的老友。
你若来了,看到这三个字,自然会懂。
这本书,比我这条烂命,更值得传下去。
日影偏西,我拖着残破的身体,不知不觉走到了火脉学堂的旧址。
这里早已人去楼空,墙垣倾颓,只有西墙上还残留着半幅褪了色的壁画。
画上的女子,手执药锄,立于田埂之上,眼神坚毅而明亮,正对着一群蒙童讲学。
那是我记忆里,小满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蹲下身,在瓦砾堆里拾起一块碎瓦,想拂去上面的尘土。
翻过来时,却愣住了。
瓦片背面,是几行用利器新刻的小字,字迹娟秀,力道却不减当年:
“灵犀姐,忍冬已种遍七乡。”
一瞬间,热意直冲眼眶。
这傻丫头,她竟然算准了我会回到这里。
七乡之地,忍冬遍植,是在告诉我,我曾担忧的那些地方,如今再无疫气之忧。
我不敢在此地久留,怕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情绪。
我从怀中摸出仅剩的一个小瓷瓶,倒出最后三粒安神丸,小心地埋在画着小满的那面墙的墙根下。
她总是心事重,希望这几粒药丸,能借着地气,稍稍抚慰她一些吧。
我又以指为笔,在湿润的泥地上,一笔一划写下八个字:
“产后郁症非罪,可医可愈。”
这是我最近才想通的道理,一定要让她知道。
刚写完最后一笔,我猛地站起身,喉间那股压抑了一路的腥甜再也控制不住,狂暴地向上涌。
我急忙转身,佯装整理鞋带,将一口黑血尽数吐进了路边的草丛里,用落叶草草掩盖。
暮色沉沉,如化不开的浓墨。我终于找到一间荒庙落脚。
点起一堆微弱的篝火,烘烤着被冷汗浸湿的衣衫。
一个不小心,袖中掉出一枚干瘪的野柿饼,滚到了火堆旁。
是昨天我留给渠童,却最终没能送出的那个。
我自嘲地笑了笑,将它掰成两半。
一半,我扔给了缩在屋檐下瑟瑟发抖的一只流浪猫。
另一半,我犹豫了一下,又小心地藏回了怀里。
火光摇曳,映亮了庙宇的内里。就在我抬头的瞬间,目光凝固了。
头顶的横梁上,竟悬着一只洗得发白的破布包。
那款式,我死也不会忘记。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颤抖着将它解下。
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套银针。
是我三年前在疫区仓皇撤离时遗失的那套针囊!
针囊内,还附着一张纸条,字迹清峻,力透纸背:
“知你必返此路,针已淬艾油,可续命三日。”
是渠童。
这老家伙……他早就料到了一切。
他甚至没有用共议阁的召令逼我现身,只是用这种方式,给了我一个选择。
我默默地将针囊重新系回腰间,贴着皮肤,感受着那熟悉的触感。
但我没有抽出任何一根银针。
三日……太短了。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省下这点力气,多走十里路,多留一句话。
夜半,寒毒如期而至。
我蜷缩在冰冷的神龛后面,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关都在打战。
骨头缝里像是钻进了无数只冰虫,啃噬着我最后的生机。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小满提着一盏灯,穿过黑暗,蹲在我面前,眼圈通红。
“为何不唤我们?”她哽咽着问。
我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僵硬的嘴角。
我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傻丫头……你们要教的是千万人认药,不是守着我这一个将死之人。”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
我将怀里那最后半块柿饼,郑重地放在了供桌上,算是对这破庙收留之恩的谢礼。
然后,我撕下里衣的一角,咬破指尖,用那尚有余温的血,在布上写下八个字:
“医道在民,不在庙堂。”
我将血书平整地压在积满灰尘的香炉之下。
做完这一切,我推开吱呀作响的庙门,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身后,那扇破旧的木门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的声响,像一声绵长而压抑的低泣,却始终,再无人现身。
天光熹微,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体内的剧痛仿佛化作了一面沉闷的鼓,不急不缓地敲击着我的骨髓,催促着我走向终点。
我抬起头,辨认了一下方向。
还有一个地方,我必须去。
那里,是我这一切的起点,也该是我这一切的终结。
我深吸一口混着冷雾的空气,朝着那片断崖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