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邻昆仑北麓余脉的小县城，名叫“青石镇”。这里已远离主要交通线，经济滞后，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缓慢与苍凉。镇子边缘，山势渐起，一片略显破败的老式民居散落在山坡上，其中靠山脚最深、几乎与荒芜山体相连的一处，便是秦无尘（墨尘）锁定的目标。
他花了三天时间，辗转抵达青石镇，又以地质勘探爱好者的名义，在镇上唯一的小旅馆住下。没有贸然接近那处院落，而是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在周围的山林、镇上的茶馆、甚至是一些年长者的闲谈中，不动声色地搜集信息。
那处院落确实属于“叶”家，本地人称“叶家老宅”。叶家曾是镇上颇有声望的家族，据说祖上出过“守山”的武官，家传武艺，民国时还颇为兴盛，护佑过一方平安。但大概二十年前，叶家突遭变故——说法不一，有说是仇家上门，有说是叶家当家人进山寻“祖物”遭遇不测，还有更玄乎的，说是“冲撞了山里的东西”。总之，叶家当家人夫妇在那场变故中去世，唯一的儿子叶藏锋当时还是个少年，受了刺激，变得孤僻阴郁，守着老宅深居简出，偶尔靠帮人做些力气活或进山采些草药为生，与镇上人极少来往。老宅也日益破败，近些年更是大半坍塌，荒草丛生，成了镇上孩子口中的“鬼屋”。
叶藏锋……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叶家仅存的血脉，那截古剑残件可能的继承者。
第三天傍晚，残阳如血，将青石镇染上一层凄艳的橙红。秦无尘换了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背上装着那截剑器残件的帆布包，避开镇民，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叶家老宅。
老宅比卫星图片上看到的更加破败。门楼早已坍塌，只剩两根歪斜的石柱。院墙大半倾颓，露出里面同样残破不堪的房屋框架。院子里荒草足有半人高，几棵枯死的古树张牙舞爪，在夕阳下投出狰狞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草木腐烂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秦无尘没有从正门（如果有门的话）进入，而是绕到侧面一处坍塌的院墙缺口，如同狸猫般闪身而入。脚踩在松软的腐殖土和碎瓦砾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神念全开，感知提升到极致，警惕着周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老宅主屋早已屋顶塌陷，只剩几面危墙。秦无尘的目光，落在主屋后方，一处依着山壁搭建的、低矮但结构似乎还相对完整的石屋上。石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紧闭着。门口的石阶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几丛野草。
就在他准备靠近石屋时，脚步微微一顿。
在石屋侧面的阴影里，靠近山壁的草丛中，他神念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呼吸声！那呼吸悠长、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若非他神念敏锐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有人！而且，似乎在……埋伏？或者说，潜伏？
是叶藏锋？还是……其他人？
秦无尘不动声色，仿佛并未察觉，继续保持着谨慎的步伐，向石屋大门走去。同时，他将一丝微弱的、蕴含“守护莲子”宁神之意的精神波动，缓缓向那呼吸声所在的位置拂去，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带着善意的、表明自身特殊存在的“招呼”。
那潜伏的呼吸，在他精神波动拂过的瞬间，明显微微一滞，随即变得更加凝练、警惕，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杀意！但似乎也在犹豫，没有立刻发动攻击。
秦无尘在距离石屋大门约三米处停下，对着石屋，也对着那潜伏的方向，用不高但清晰的声音说道：“深夜冒昧来访，叨扰了。在下墨尘，偶得一物，观其气象，似与故人有旧，特来送还。”说着，他缓缓从帆布包中，取出了那截用破布包裹的剑器残件，但并未完全展开，只是露出了一小截黝黑的断口。
寂静。
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呜咽。
数息之后，石屋侧面那片阴影，无声地蠕动了一下。一个身影，缓缓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身形颀长但略显消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练功服，布料粗糙，沾着草屑和泥土。他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眶深陷，颧骨微凸，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冰冷、锐利、充满了戒备与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此刻正死死地盯着秦无尘手中的布包，以及布包中露出的那一小截“铁条”。
正是叶藏锋。
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唯有那双眼睛，泄露了他内心的剧烈波动——震惊、怀疑、痛苦、回忆，以及一丝被强行压制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动。
“你……从哪里得到它的？”叶藏锋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市井鬼市，一个老摊主手中购得。”秦无尘坦然回答，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摊主说，是他祖上从北边‘老林子’一个塌了的山神庙地基下所得。我观此物虽残，内蕴一丝不灭剑意，堂皇正大，有斩邪镇守之志，绝非寻常凡铁。多方查访，寻至此处。想来，物归原主，才是正理。”
他一边说，一边将布包完全打开，露出了那截一尺来长的黝黑残件，将其轻轻放在脚前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然后后退了两步，以示无害。
叶藏锋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那截残件上。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走到近前，他颤抖着手，伸出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指，极其缓慢、无比珍重地，触碰向那冰冷的残件。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残件的刹那——
异变陡生！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刺耳的破空声，骤然从老宅外院的断墙方向响起！一点乌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速度快如闪电，直射叶藏锋的后心！是弩箭！带消音的高精度弩箭！
与此同时，另一侧坍塌的厢房阴影里，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出，手中一道寒光直取秦无尘脖颈！动作迅猛狠辣，带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杀伐之气！
袭击！而且，是配合默契的两人！目标明确，就是要将叶藏锋和这个突然出现的“访客”同时灭口！
秦无尘在破空声响起的瞬间，神念已捕捉到危机！“守护莲子”猛然加速旋转，久经战阵的身体几乎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没有去挡袭向自己的刀光，而是脚下用力一蹬，身体如同炮弹般撞向近在咫尺的叶藏锋！
“小心！”
砰！
他狠狠撞在叶藏锋身上，两人同时向侧前方扑倒！嗤！弩箭擦着叶藏锋的肩胛飞过，带起一溜血花，深深钉入后面的石墙，箭尾剧颤！而那道袭向秦无尘的刀光，也因他突兀的闪避而落空，斩在了空处，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什么人？！”叶藏锋在被撞倒的瞬间，眼中那麻木与疲惫瞬间被暴戾的杀机取代！他仿佛一头沉睡的凶兽骤然苏醒，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力量，在倒地的瞬间拧腰翻滚，单手在地上一撑，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抄起了地上那截剑器残件！虽然只是残件，但在他手中，那黝黑的“铁条”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一声低沉如龙吟的颤鸣！一股远比在秦无尘手中时清晰、凌厉、充满了悲愤与决绝的剑意，轰然爆发！
他没有去管肩上的伤口，残剑在手，人已化作一道模糊的影子，带着一股惨烈无比、有进无退的气势，反冲向那个从厢房扑出的持刀黑影！剑势简单、直接、毫无花哨，却快得惊人，狠得骇人，直刺对方咽喉！正是战场搏杀、以命换命的打法！
那持刀黑影显然没料到叶藏锋反应如此迅疾暴烈，更没料到那截“铁条”竟然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剑意，仓促间挥刀格挡。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持刀黑影闷哼一声，连退数步，手中那把显然是特制的、带着放血槽的战术刀，竟然被那看似锈蚀的残件崩出了一个缺口！他眼中露出骇然之色。
而另一边，秦无尘在撞开叶藏锋后，也已翻身而起。他没有武器，但“守护莲子”之力瞬间灌注双腿，身形如鬼魅般飘忽，避开从断墙后再次射来的两记冷弩，瞬间拉近了与弩手的距离！那弩手见秦无尘速度如此恐怖，丢下弩机，反手拔出一把匕首，但秦无尘已到面前，一记简单直接的侧踢，精准地踢在他持匕的手腕上！
咔嚓！腕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弩手惨叫一声，匕首脱手。秦无尘另一只手并指如剑，蕴着一丝“守护莲子”的破邪与震荡之力，闪电般点在他颈侧动脉！弩手双眼一翻，软软倒地。
另一边，叶藏锋与那持刀者的搏杀已到了生死关头。持刀者身手不凡，刀法狠辣，但在叶藏锋那完全不要命、只攻不守、将残剑当做短矛或重锏使用的狂暴打法下，左支右绌，身上已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如注。叶藏锋自己也是浑身浴血，肩头箭伤崩裂，但眼神凶狠如狼，剑势愈发凌厉。
“撤！”持刀者见同伴被瞬间制服，自己又受伤不轻，心知任务失败，虚晃一刀，逼退叶藏锋半步，转身就向院外逃去！
“留下！”叶藏锋怒吼，就要追击。
“别追！”秦无尘喝道，同时身形一闪，已拦在叶藏锋身前，“小心调虎离山，可能有后手！”
叶藏锋脚步一顿，胸脯剧烈起伏，眼中杀意未消，但理智似乎恢复了一些。他死死盯着那持刀者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地上昏迷的弩手，以及肩膀兀自流血的伤口，最后，目光落在了手中那仍在微微颤鸣、沾染了敌人和自己鲜血的剑器残件上。
残件上的污渍和锈迹，似乎被鲜血浸润，显得愈发深沉。那缕古老的剑意，在饮血之后，仿佛凝实了一丝，与叶藏锋的气息更加水乳交融。
秦无尘走到那昏迷的弩手身边，快速搜查。对方身上除了武器，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东西。但他在对方后颈衣领内侧，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用特殊药水纹上去的、已经有些模糊的印记——一个简化的、向下旋转的触手漩涡图案！与“归乡会”徽记如出一辙！
“是‘归乡会’的人。”秦无尘撕下那块衣料，递给叶藏锋看，“他们一直在监视你，或者说，在监视这老宅。我今晚来访，可能被他们发现了，所以决定将我们一并清除。”
叶藏锋看着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图案，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是它们……是它们！二十年前……我父母……就是被这群杂碎害死的！他们想要我叶家祖传的‘斩邪剑’和守护的‘山岳印’！我父母不给……他们就……”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只有紧握残剑的手，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秦无尘沉默。果然如此。叶家也是“归乡会”的受害者。他上前，撕下自己衣襟，示意叶藏锋坐下，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用“守护莲子”之力简单处理过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开始为他处理肩上的箭伤。箭伤不深，但需要止血消毒。
叶藏锋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没有拒绝。他默默地坐着，任由秦无尘处理伤口，目光却一直落在手中的残件上，仿佛在看失散多年的亲人。
“这剑……是我叶家祖传‘斩邪剑’的剑尖部分。”叶藏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二十年前那晚，我父亲持此剑与来袭的贼人搏杀，剑断……人亡。母亲带着我和断剑逃入深山，后来……母亲也伤重不治。我只找回这半截剑尖，剑身和其他部分，不知所踪。这些年，我守着这老宅，一是等贼人再来，二是想找回完整的剑……可惜……”
他抬起头，看向秦无尘，眼中的戒备虽然未完全消散，但已多了几分复杂：“你……为什么要把它送回来？你不怕惹上‘归乡会’？”
“怕，就不会来了。”秦无尘熟练地包扎好伤口，平静地说道，“我与‘归乡会’，也有血海深仇。他们害我父母，觊觎我祖传之物，更意图荼毒天下。我找叶家，一是物归原主，了结因果；二是希望，在这暗夜之中，能多一个并肩御敌的同道。”
他顿了顿，直视叶藏锋的眼睛：“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归乡会’势力庞大，根深蒂固，仅凭你我，报仇无望，守护更是空谈。我们需要更多的人，需要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哪怕只是星星之火。”
叶藏锋沉默良久。夜风吹过废墟，带着血腥味。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吠。
“你想怎么做？”他终于问道，声音依旧干涩，但已不再像之前那般死寂。
“先离开这里。‘归乡会’的人逃了一个，这里已经不安全。我在别处有个临时的落脚点。”秦无尘道，“然后，慢慢寻找其他像你我一样，被‘归乡会’所害，或察觉到他们阴谋的人。风水师、懂古物的、打过仗见过血的、对‘异常’敏感的……只要是可信的，能互补的，都可以尝试接触。我们不求立刻掀翻他们，但求能自保，能互助，能一点点收集信息，找到他们的弱点，积蓄力量。”
叶藏锋看着手中染血的残剑，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平静、气质神秘、却刚刚与他并肩作战过的青年。父母惨死的画面，二十年孤寂的守护，对“归乡会”的刻骨仇恨，以及对“斩邪剑”完整、重振家声的渴望，在这一刻交织、沸腾。
他缓缓站起身，尽管伤口疼痛，身体却挺得笔直，如同手中那截宁折不弯的残剑。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他将残剑仔细用布重新包好，贴身收藏。然后走到那昏迷的弩手身边，毫不犹豫地拧断了他的脖子——对于“归乡会”的刽子手，他没有任何怜悯。
秦无尘没有阻止。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个道理他懂。
两人迅速清理了现场留下的明显痕迹，将弩手的尸体拖到废墟深处掩埋。然后，趁着夜色最浓之时，悄然离开了这处承载了太多血泪与秘密的叶家老宅。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融入无边的黑暗，朝着“下河口”的方向潜行而去。他们没有言语，但一种基于共同仇恨、危险经历和微弱信任的、脆弱的同盟关系，已然在这血与火的洗礼中，悄然缔结。
暗夜之中，第一点“薪火”，已与另一缕倔强的“火苗”相遇。虽然微弱，但彼此靠近，便不再孤单，也照亮了前路方寸之地。
更深的黑暗在前方等待，更多的“火种”需要去寻找、去点燃。但至少，燎原的第一步，已经迈出。
（第十三卷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