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八日，辽西，泉头车站以南十五里，无名山谷。
第一场真正的雪，在黎明前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不是关内那种温吞的雪沫子，而是大朵大朵、密密麻麻的雪片，被尖利的北风裹挟着，横着抽打在山岩、枯草和人的脸上。天地间很快白茫茫一片，能见度骤降到不足百米。
陈锐将冻得发麻的手凑到嘴边，哈了口白气。热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雾。他伏在一处背风的岩石后面，举着望远镜，费力地穿透雪幕，观察着前方那道被当地人称作“老鹰嘴”的山隘口。隘口另一侧，就是通往四平的要道，也是他们奉命必须尽快控制的区域。
部队已经在雪地里隐蔽行军了大半夜。从黑山出发，向北走了四天，一路小心翼翼避开大路和村庄，专走山脊和干涸的河沟。关外的寒冷给了这些大多来自南方的战士们一个下马威，冻伤开始出现，粮食也消耗得很快。但更让陈锐心头发紧的，是越来越频繁的迹象——被遗弃的国民党军罐头盒（美式spa罐头的特征很明显）、新鲜的马粪、还有雪地上那些与他们前进方向交叉的、清晰的胶鞋底花纹。那是美式军靴的印子。
“团长，侦察排回来了。”警卫员小刘压低声音，领着两个浑身披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侦察兵猫腰过来。
排长是个精瘦的东北汉子，原抗联战士，叫杨德山。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语速很快：“团长，过了老鹰嘴，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再过去五里就是泉头车站。车站里有动静，有马嘶，有灯光，人不少。我们摸到离车站一里地的乱坟岗，看见看见车站外面停了四辆卡车，帆布棚子，车头有白星。车站屋顶架着天线，是美式scr-300那种背囊电台的天线，错不了。估计至少是一个加强连，可能更多，装备很好。”
“有没有发现我们？”陈锐问。
“应该没有。雪大，我们是从侧面山沟绕的。但是”杨德山犹豫了一下，“我们在车站南边那条土路上，发现了新的车辙印和马蹄印，很新鲜，方向是朝着我们这边来的。数量大概能有一个排的兵力，可能是巡逻队或者前出侦察分队。”
陈锐的心沉了一下。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与国民党军先头部队不期而遇，可能就在眼前。他们这支轻装挺进支队，缺乏重武器，弹药也不富裕，如果被对方缠住，暴露了位置和实力，后面的仗就难打了。
他快速思索着。避战？绕道？时间不允许，上级命令是尽快向泉头一带靠拢。打？怎么打？对方装备占优，又有车站作为依托。
“地图。”陈锐再次摊开那张越来越破旧的地图。手指在老鹰嘴和泉头车站之间划动。中间那片开阔地如果对方的侦察分队过来，那片开阔地是必经之路，而且，那里有条夏季涨水、冬季干涸的河床，两岸有半人高的蒿草，虽然被雪压塌了不少，但仍是极好的伏击场。
“杨排长，你带两个人，立刻返回，盯死那条土路。如果发现那股敌人进入开阔地，立刻发信号——三声枪响，间隔一秒。”陈锐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李铁柱！”
“到！”一营长李铁柱从旁边雪窝子里钻出来。
“带你的一营，立刻沿这条干河沟向南，隐蔽运动到开阔地西侧那片桦树林里。记住，只带轻武器，把咱们那四门迫击炮和重机枪留下。等信号，如果敌人进入开阔地，你们从西侧发起攻击，动作要猛，声势要大，但不要真冲进开阔地中央，把敌人往东边河沟里赶。”
“明白！”
“二营、三营，跟我到东侧这片坡地后面。沈弘文，把你的炮班和那几挺重机枪架在这里，等敌人被一营赶进河沟，听我命令，集中火力覆盖河沟区域。记住，我们目标是击溃、驱逐，不是全歼。节省弹药，打完立刻向老鹰嘴方向交替掩护撤退，不能恋战！”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部队像沉默的雪豹，分头潜入越来越密的雪幕中。陈锐带着主力运动到东侧坡地后，这里地势略高，可以俯瞰整个开阔地和那条蜿蜒的干河沟。战士们趴在冰冷的雪地里，将枪口对准前方。雪落在枪管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雪越下越大，风嚎叫着掠过旷野，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阵阵白色的“烟尘”。天地间一片混沌，连近处的景物都变得模糊。寒冷像无数细针，透过棉衣往里钻。陈锐感觉自己的脚趾已经麻木，只能靠轻微的、有节奏的屈伸来保持一点知觉。
等待是最煎熬的。每一秒都像被拉长。远处隐约传来一两声马的嘶鸣，很快被风声吞没。
突然——
“砰！砰！砰！”
三声清脆的枪响，从开阔地西北方向传来，即使在大风中也能清晰分辨。间隔均匀，正是约定的信号！
来了！
陈锐立刻举起望远镜。只见白茫茫的雪幕中，一队土黄色的身影正沿着土路，成稀疏的战斗队形，小心翼翼地向开阔地走来。他们大约三四十人，戴着美式1钢盔，背着1加兰德步枪或汤姆逊冲锋枪，队伍中间还有两挺架在三脚架上的勃朗宁轻机枪。典型的国民党美械部队侦察分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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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显然也听到了枪声，立刻停止前进，迅速散开卧倒，机枪手寻找射击位置。但他们似乎判断枪声来自前方，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前方老鹰嘴方向。
就在这时，开阔地西侧的桦树林里，爆发出密集的枪声和呐喊声！李铁柱的一营开火了！虽然大多是老旧的三八大盖和汉阳造，但枪声集中，加上战士们故意制造的巨大呐喊，在风雪中听起来颇有声势。
国民党军侦察分队明显吃了一惊。带队军官反应很快，立刻指挥部队向枪声来反击，两挺勃朗宁机枪喷吐出火舌，子弹打得桦树林边缘的树干木屑纷飞。但八路军的火力似乎并不强，且战且退，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向东侧挤压。
“上钩了。”陈锐低语。他看到那队国民党军开始向东移动，试图抢占东侧一处稍高的土坎作为掩护，而那里，正下方就是那条干河沟。
“迫击炮，目标河沟入口区域，一发试射！”陈锐下令。
“嗵！”一声闷响，一枚炮弹冲出炮口，划着弧线砸在河沟边缘，炸起一团裹着黑泥的白雪。
“修正，向左二十米，向下五十米，三发急促射，放！”
“嗵！嗵！嗵！”三发炮弹几乎连成一线落下，准确地砸进了国民党军先头部队刚刚踏入的河沟区域。爆炸的气浪和破片在狭窄的空间里肆虐，惨叫声瞬间被爆炸声淹没。
几乎同时，架设在坡地上的三挺九二式重机枪和所有轻机枪一起开火，炽热的弹道像鞭子一样抽向河沟，压制得敌人抬不起头。
“打！”李铁柱在西侧看到信号，也命令部队加强火力，形成交叉。
国民党军侦察分队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火力打懵了。他们没料到侧翼有埋伏，更没料到这支看起来“土得掉渣”的部队，竟然有迫击炮和如此集中的机枪火力。队伍一下子乱了套，士兵们慌乱地寻找掩体，有人试图向河沟深处退，有人想往回跑，指挥 ontarily 失灵。
“停止炮击！机枪延伸射击，压制敌后路！吹冲锋号，全线压上！”陈锐抓住战机。
嘹亮的冲锋号穿透风雪！东侧坡地上的八路军战士跃出掩体，挺着刺刀，如同雪崩般冲向河沟。西侧的李铁柱也带人压了上来。喊杀声震天动地。
河沟里的国民党军抵抗迅速崩溃。在两面夹击和猛烈火力打击下，他们丢下十几具尸体和伤员，残余的二十多人狼狈地沿着河沟向来的方向溃退，连那两挺宝贵的勃朗宁机枪都丢下了。
“停止追击！打扫战场，收集武器弹药，特别是那两挺机枪和子弹！十分钟后，向老鹰嘴撤退！”陈锐大声命令。不能贪功，必须立刻脱离接触，对方车站里的主力听到枪炮声，很快就会赶来。
战士们迅速行动。雪地上血迹斑斑，混杂着弹壳和丢弃的装备。两挺勃朗宁机枪被抢了回来，还有七八支加兰德步枪、几支汤姆逊和不少弹药。沈弘文带着技术兵，甚至从一具国民党军官尸体上摸到了一把完好的柯尔特1911手枪和一架望远镜。
十分钟后，部队带着缴获，迅速撤出开阔地，向老鹰嘴隘口转移。雪地上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就在部队刚刚撤进老鹰嘴西侧的山林时，泉头车站方向传来了沉闷的汽车引擎声和密集的枪声——敌人的援兵到了，但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开阔地和河沟发泄怒火。
临时营地里，陈锐一边检查着缴获的勃朗宁机枪，一边听着各连的伤亡报告。己方牺牲三人，伤七人，代价不大，但暴露了一个严峻问题：面对国民党美械部队的火力，他们的老式步枪和有限的弹药，在正面交锋中会很吃亏。
“团长，”报务员拿着电台耳机过来，脸色有些古怪，“刚才刚才打扫战场时，我们缴获了那支敌军侦察分队的电台，电池还没耗完。里面里面有人在呼叫，用的是明语，问他们‘侦察排’的情况。我我按你以前教过的办法，用明语回话了。”
陈锐接过耳机，里面正传来一个略显焦急、但依然沉稳的声音：“山鹰呼叫游隼！听到请回答！你们遭遇什么情况？完毕。”
陈锐沉默了几秒，拿起话筒，按下通话键，用平静的语调说：“游隼听不到了。我是八路军狼牙山部队陈锐。贵军侦察分队与我部遭遇，已被击退。战场已打扫完毕，贵军伤亡人员，我方会按人道原则予以处置。望贵军约束部队，抗战刚息，勿再向抗日友军开火。陈锐，完毕。”
电台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的沙沙声。
过了足足一分钟，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复杂了许多：“陈将军久违了。鄙人楚天明。没想到，你我再见，会是此情此景。战场之上，各为其主，楚某职责所在。望望将军珍重。完毕。”
通话戛然而止。
陈锐放下话筒，久久无言。风雪拍打着临时支起的帐篷布，噗噗作响。楚天明果然是他。那个在山西战场上与自己惺惺相惜的对手，现在，真的成了必须刀兵相见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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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东北局前指急电！”参谋匆匆进来，递上新的电文。
电文内容简短：“据悉，国民党第十三军主力已出锦州，沿北宁线向沈阳疾进。其先锋整编第x师（据悉为楚天明部）行动尤为迅猛。命你部务必于两日内，抢占泉头车站至郭家店一线有利地形，构筑工事，不惜一切代价，迟滞该敌北进速度，为主力集结争取时间！此战关乎东北大局，务必重视！”
陈锐将电文缓缓折起，走到帐篷口，掀开帘布。外面，风雪正厉。老鹰嘴隘口像一张巨口，吞噬着无尽的雪片。隘口那边，是泉头车站，是正在赶来的楚天明主力，是更北方的四平、沈阳，是决定东北乃至中国命运的第一场重大较量。
他抚摸着手中那支跟随他从湘江走到太行山、又走到这关外雪原的日造狙击步枪（枪托上刻着七道浅浅的划痕，代表七个重要的狙杀记录）。枪身冰冷。
新的战争，真的开始了。这一次，不是为了驱逐外虏，而是为了决定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未来该走什么样的路。
而他和楚天明，这两个老对手，即将在这白山黑水之间，展开宿命般的对决。
“命令部队，”陈锐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清晰，“抓紧时间休息，救治伤员，分配缴获的弹药。两小时后，向泉头车站侧翼运动。我们要在那里，给楚师长准备一份‘见面礼’。”
风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