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九月三日,滏阳城,八路军临时指挥部。
晨光透过格子窗棂,在青砖地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影。陈锐坐在原县衙后堂改成的办公室里,面前摊着三份文件。一份是《滏阳城接管二十日情况汇总》,密密麻麻记录着治安案件、物资清点、工厂复工、学校复课的进展;一份是沈弘文连夜赶写的《关于利用接收日伪资产建立小型兵工厂的初步设想》,图纸上画着车床、锻炉和炮弹模具的草图;第三份,则是一张被烧得只剩半角的纸片,上面“壁虎”二字依稀可辨,旁边还有几个模糊的数字,像是日期或代码。
过去二十天,这座县城像一口刚刚平息但余温尚存的沸锅。粮仓分了,物价稳了,电厂在三天前重新发出轰鸣,夜晚的主要街道有了昏黄的电灯。小学校传出了读书声,商会组织了几次平粜。表面上,生活正在恢复。
但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警察局档案室的灰烬里再没找到更多线索;那个代号“壁虎”的人如石沉大海;夜间巡逻队遭遇过两次冷枪,开枪者消失在小巷深处;城西老君庙的香火突然旺了起来,据内线报告,常有些面生的香客在偏殿长时间“祷告”。
陈锐的手指敲击着桌面上那半张纸片。二十天了,“壁虎”和他的网络太过安静,这不正常。要么他们接到了更高级别的潜伏指令,要么……在等待什么。
门被推开,赵守诚拿着一封刚刚译出的电报走进来,脸色是罕见的凝重。他没说话,只是把电报纸放在陈锐面前。
电文是军区转发的中央急电,字不多,但每个字都像铅块一样沉重:
“根据中央‘向北发展,向南防御’之战略方针,及东北局紧急要求,着令你部(狼牙山团)即刻进行整编分拆。以原核心主力一、三营及直属技术骨干、炮连为基础,组建东北挺进支队(暂定番号独立第一团),由陈锐同志率领,携带轻便武器及必要技术装备,务于九月十日前开拔,经热河走廊向锦州、沈阳方向急进,归东北民主联军建制。其余部队及地方武装,由赵守诚同志率领,留守原地,整编为冀中军区第六分区独立团,担负巩固华北解放区、发动群众、准备应对国民党军挑衅之任务……”
电报后面是详细的编成表、干部任命、行军路线建议,甚至还有对可能遭遇的国民党军部队番号的预估。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两人呼吸的声音。窗外传来远处电厂锅炉的排气声,呜呜的,像某种呜咽。
陈锐抬起头,和赵守诚的目光撞在一起。十几年了,从湘江边那个雨夜开始,他们几乎没分开过。一个是锐利的剑,一个是沉稳的鞘;一个在前方冲杀破阵,一个在后方稳固人心。现在,这柄剑和这把鞘,要被历史的大手掰开,投向中国版图上一北一南两个截然不同的战场。
“终于……来了。”陈锐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其实早有预感。前世记忆里,十万八路军、新四军部队星夜兼程闯关东的历史画面,这些天一直在脑海里盘旋。只是当命令真的落到自己头上时,那种沉重和复杂,远超想象。
赵守诚摘下眼镜,慢慢擦拭着:“中央决策是对的。东北有重工业,有粮食,有战略纵深,必须抢在国民党前面站稳脚跟。只是……”他顿了顿,“咱们这支从湘江边一路带出来的老底子,要拆开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陈锐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大幅地图前,手指从滏阳慢慢向北移动,划过长城,停在那个形状像雄鸡头颅的区域,“守诚,还记得遵义会议后,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我说,咱们这支军队,将来要打的仗,可能远超你我想象。现在,时候到了。”
赵守诚也走到地图前:“东北天寒地冻,人生地不熟,国民党美械精锐正在海运北上。你肩上的担子,比守在这里重十倍。”
“你这里也不轻松。”陈锐转过身,“滏阳看似稳了,但‘壁虎’没挖出来,国民党接收大员迟早会来,摩擦不会少。华北是根本,不能乱。”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都很用力。十几年烽火岁月里的信任、争执、默契,都在这一握里。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滏阳城像一台突然加速的机器。命令在严格保密下传达至营级以上干部,然后是连排长,最后向全体战士宣布。军营里气氛复杂——有对胜利后还要远征的不解,有对陌生东北的茫然,但更多的是对命令无条件的服从,以及老部队、老战友即将分离的不舍与伤感。
分流名单的拟定是最艰难的。沈弘文和他的技术团队几乎毫无争议地全部北上——东北的沈阳兵工厂、鞍山钢铁厂,对这些搞技术的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舞台。沈弘文得知消息时,正在修理一台缴获的柴油机,他愣了几秒,然后猛地用油污的手拍了下大腿:“去!必须去!团长,那边有真正的机床!有炼钢炉!咱们的‘狼牙山式’算什么,到了东北,我给你弄出真正的野战炮来!”
齐家铭等一批经历过湘江、太行山血战的老兵骨干,被一分为二。陈锐坚持要给赵守诚留下足够的老底子:“你这里面对的局面更复杂,需要能镇得住场、经验丰富的人。”两人为了几个连长的去留,在指挥部里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各退一步。
武器装备、物资的分拆更是精打细算。陈锐带走的部队要长途跋涉,必须轻装。重机枪只带一半,迫击炮只带四门最好的,炮弹也只带基数。大部分缴获的布匹、粮食、银元都留给留守部队。沈弘文带着技术连,像蚂蚁搬家一样,将最精密的小型工具、图纸、样枪打包,笨重的机床只能忍痛掩埋或留给赵守诚。
九月七日晚,指挥部里最后一次召开北上、留守双方主要干部联席会议。煤油灯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神情肃穆。陈锐部署行军路线和沿途可能遭遇的情况,赵守诚交代华北地区国民党军动向和地下联络点。散会后,许多人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着劣质的烟卷,说着重复了无数遍的叮嘱。
“到了东北那旮沓,听说冬天撒尿都能冻成冰溜子,多带点厚衣裳……”
“老李,你留下,照顾好几个伤员,特别是小豆子,腿伤没好利索……”
“放心吧,政委在这儿呢。你们路上小心,国民党飞机现在可猖狂……”……
夜深了,陈锐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月光清冷。他手里捏着一封刚刚通过内线渠道传来的情报摘要,是关于楚天明的。
情报显示,楚天明所部国民革命军第13军(美械)一部,已于八月下旬空运抵达北平南苑机场,正在接收日军装备和营房,番号可能改为整编某师。该部作风强硬,训练有素,预计将沿平汉线向北推进,与北上接收的八路军部队发生冲突几乎是必然的。
“楚兄……”陈锐喃喃自语。脑海里浮现出山西战场上,两人隔着山谷用望远镜互相致意的场景;浮现出秘密合作伏击日军运输队后,交换香烟短暂交谈的时刻。那是军人之间超越阵营的欣赏,是对手之间独特的默契。
但现在,抗战胜利了,共同的敌人消失了。他们各自背负着不同的主义、不同的理想,即将在更广阔、更残酷的战场上兵戎相见。那份私下的惺惺相惜,在历史洪流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一滴水珠。
九月九日,出发前最后一天。陈锐带着警卫员,骑马出了滏阳城,向南走了四十多里,回到了狼牙山根据地边缘。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散落着几十座坟茔。有些有简陋的木牌,写着姓名和部队番号;有些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堆,前面插着一块没有字的石头。
这里埋葬着从湘江到太行山,再到狼牙山,一路牺牲的战友。陈锐走到一座坟前,木牌上写着“刘大壮同志之墓”。他蹲下身,拔掉坟头的几棵野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在滏阳买的芝麻糖。他记得大壮爱吃甜。
“大壮,哥要走了,去东北。”陈锐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人,“那边冷,但地方大,有咱们自己的工厂,能造更好的枪炮。等打出一个太平天下,哥再回来看你。”
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回应。
第二天,九月十日,凌晨四点。滏阳城外打谷场。
北上的部队已经集结完毕。没有火把,只有东方天际一抹鱼肚白勾勒出沉默的轮廓。战士们背着精简过的行装,枪刺在微光中泛着寒霜。留守的部队和上千名闻讯赶来的百姓,默默地围在场地边缘。
没有长篇的讲话。陈锐走到队伍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同志们。”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晨空中传开,“八年前,我们从南边走过来,是为了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今天,我们向北走,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再把咱们的国家搞得四分五裂,不让任何人再骑在老百姓头上!”
“这一路,会很苦,很远,会碰到新的敌人,更强大的敌人。但我相信,咱们这支从雪山草地、从鬼子扫荡圈里杀出来的队伍,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只有一个要求:不管走到哪里,记住咱们是人民的军队!记住狼牙山的精神!记住那些倒下的战友!”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挥手:“出发!”
低沉而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像大地的心跳。北上的队伍像一条灰色的长龙,缓缓向北移动,融入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之中。
赵守诚站在路边,向经过的每一个战士敬礼。当陈锐骑马走到他面前时,两人再次握手。
“保重。”
“保重。”
没有更多的话。陈锐调转马头,跟上队伍。他没有回头。他知道,背后有赵守诚、有狼牙山、有无数双期盼的眼睛。
当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云层,照亮东方的地平线时,北上的队伍已经变成了天地交界处一道模糊的剪影。南边的滏阳城炊烟渐起,北方的群山在晨光中显露出苍茫的轮廓。两条道路,两个战场,一群为了同一个理想而必须暂时分开的人。
而在更远的北方,黑土地上,寒冷的冬季正在悄然逼近。那里有工厂的废墟,有望眼欲穿的人民,有虎视眈眈的强敌,也有一个崭新国家最初的、充满艰辛与希望的胚胎。
陈锐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望向北方那无边无际的苍茫。
东北,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