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夜,狼牙山根据地。
油灯在指挥部的土墙投下摇曳的光。陈锐正俯身在地图前,手里的红蓝铅笔悬在平汉铁路线上方。桌上摊着各部队报上来的整训情况、弹药存量统计,还有沈弘文刚送来的兵工车间生产月报——上个月,“狼牙山式”迫击炮弹的哑火率终于降到了百分之四点七。
赵守诚坐在对面,正就着灯光修改一份给新兵的政治教材。“……所以说,我们现在的节节胜利,不是天降的运气,是八年里每一滴血……”
话没说完。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变了调的呐喊。
那声音像一把刀,划破了山区的夜。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从村口哨位开始,迅速蔓延。不是警报,不是敌袭——那声音里有一种陈锐从未听过的、几乎撕裂的狂喜。
“日——本——投——降——啦——!!!”
指挥部里,时间凝固了一瞬。
陈锐手里的铅笔“啪”地掉在地图上。赵守诚猛地站起身,眼镜滑到鼻尖。
门被撞开了。通讯员小王冲进来,满脸是泪,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成句:“首长!电台……延安!广播!日本天皇……宣……投降了!投降了!!”
陈锐的耳朵里嗡了一声。他扶住桌沿,手在抖。不是疲惫,是一种从骨髓深处炸开的战栗。八年了——不,对他而言,是两段人生里,所有关于战争、牺牲、屈辱的记忆,在这一刻被这个简单的词狠狠击中。
外面,声音已经如海啸般涌起。
锣!不知谁先敲响了那面挂在村公所门口的破锣。接着是脸盆、铁桶、一切能发出声响的东西。欢呼声、尖叫声、痛哭声,混成一片沸腾的洪流。黑暗中,无数火把被点燃,像一夜之间长出的发光的森林,向着天空疯狂挥舞。
陈锐和赵守诚冲出门。
整个根据地活了,疯了。战士们从营房里涌出来,很多人只穿着衬衣,光着脚。他们抱在一起,跳着,喊着,用拳头捶打对方的背,然后抱着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老乡们举着油灯、火把,拖家带口地往街上跑。一个白发老太太跪在当街,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咚咚”磕头,哭喊着早逝儿子的名字。孩子们被这从未见过的狂乱景象吓住了,躲在大人身后,又忍不住探出头,眼睛亮得吓人。
沈弘文从兵工车间方向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来,身上还围着帆布围裙,手上沾着黑油。这个平素最冷静的技术负责人,此刻脸涨得通红,看见陈锐,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一把抓住陈锐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赢了……陈团长……我们赢了……”
陈锐重重点头,反手用力握住他的手。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在火光中泪流满面、扭曲变形的脸。这些面孔,他大多熟悉。有的是从湘江边跟他走出来的老兵,脸上刻着雪山草地的风霜;有的是山西入伍的农家子弟,手臂上留着反扫荡时的伤疤;还有更多,是这狼牙山里参军的青年,他们最惨烈的记忆,或许就是刚刚过去的“铁壁合围”。
现在,他们都在哭,都在笑。
一个年轻的战士,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抱着一杆三八式步枪,靠着土墙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胳膊里,哭得全身抽搐。陈锐记得他,叫马驹儿,今年春天才参军,家就在山下被日军烧光的那个村子。
赵守诚摘下眼镜,用衣袖用力擦着眼睛,可怎么也擦不干。他深吸了几口气,试图恢复政委的沉稳,但声音还是哑的:“老陈……得……得赶紧组织一下,防止……防止出乱子……”
陈锐点了点头,但他的目光越过狂欢的人群,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延安,是此刻发出那历史性广播的地方。然后,他的目光转向北方,那是拒马河,是铁路,是保定,是北平,是沈阳,是哈尔滨……
胜利了。然后呢?
“先让大家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吧。”陈锐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八年了,该的。”
他转身回到指挥部,赵守诚和沈弘文跟了进来。外面的声浪一波波冲击着土墙。陈锐从床板下摸出一个半旧的军用水壶,里面还有小半壶地瓜烧。他找了三个破瓷碗,倒满。
三个碗碰在一起,没有祝酒词。
陈锐仰头喝干,火辣辣的酒液滚过喉咙。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无数面孔:湘江边那个把他从尸堆里背出来的老班长,遵义会议上投给他赞赏目光的那位高个子首长,金沙江边一起扎竹筏的彝族小伙子,牺牲在太行山反扫荡中的连指导员,还有……刘大壮。那个憨笑着叫他“首长”,最后倒在土匪黑枪下的警卫员。
“守诚,弘文,”陈锐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敬所有没看到今天的人。”
赵守诚和沈弘文肃然,将碗中酒缓缓洒在地上。
酒刚落土,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传来。这次是司令部的机要参谋,手里攥着两张刚刚译出的电报纸,脸上兴奋的红潮还未褪去,但神情已转为军人的紧绷。
“报告!延安总部急电!军区加急命令!”
陈锐接过电文。第一张,是那封着名的《对日寇的最后一战》号召,字里行间充满了历史转折点的磅礴力量。第二张,是具体的作战命令:狼牙山部队,立即以最快速度,向北挺进,夺取拒马河大桥及沿岸要点,相机占领或威逼涞源县城,打通北上通道,配合兄弟部队,逼近日伪军,迫其投降,如遇抵抗,坚决消灭!
命令最后,是两个醒目的字:“速!速!”
外面的狂欢声似乎一下子远了。指挥部里,空气重新凝固,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赵守诚迅速看完命令,看向陈锐:“狂欢结束了。”
陈锐已经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拒马河的位置:“我们距离最近的拒马河渡口,直线距离八十里,实际山路一百二十里。命令是‘立即’,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部队刚经过整训补充,情绪又处在……”赵守诚看了一眼窗外。
“正好。”陈锐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憋了八年的劲,刚被胜利点着,现在需要的是方向。命令:一、所有连以上干部,五分钟内到指挥部集合;二、司号员,吹紧急集合号;三、后勤,只带三天干粮、基本弹药,重武器和多余物资暂留根据地;四、政治部,立即起草简易动员令,内容就一条——日本投降了,但枪还没放下,最后的敌人还在前面,我们要去接受他们的投降,解放最后的土地!”
沈弘文立刻问:“兵工厂和技术连?”
“技术骨干、关键工具、图纸,轻装随行。笨重设备就地隐蔽。”陈锐语速飞快,“弘文,你带人准备,我们可能需要在前线修桥、制造简易渡河工具。”
嘹亮的紧急集合号,猝然刺破狂欢的夜空。
起初,很多战士以为听错了。但当号声第二次、第三次响起,那种熟悉的、刻进骨子里的战斗警觉瞬间苏醒。火光下,一张张还挂着泪痕的脸迅速绷紧。班排长的吼声在各个角落响起:“集合!全副武装!快!”
十五分钟后,村口的打谷场上,黑压压站满了队伍。火把照耀下,刺刀闪着寒光。没有了刚才的狂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炽热、更加沉静的紧绷。那是箭在弦上的力量。
陈锐跳上一个石碾子。他没有长篇大论。
“同志们!”他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开,“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了!我们赢了!”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低沉的吼声。
“但是——”陈锐提高了音量,压住吼声,“鬼子的枪,还对着我们的同胞!拒马河对岸,还有我们的县城没解放!总部的命令来了:向着太阳,前进!去接受敌人的投降,去解放每一寸还被黑暗笼罩的土地!有没有信心?!”
“有!!!”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颤动。
“出发!”
没有更多仪式。长长的队伍,像一条苏醒的巨龙,沉默而迅疾地投入北方深沉的夜色中。火把在行进中渐次熄灭,只留下沙沙的脚步声、武器的轻撞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根据地的乡亲们举着灯笼火把涌到路边,把煮熟的鸡蛋、炒好的干粮拼命往战士怀里塞。母亲拉着儿子的手,妻子望着丈夫的背影,没有哭喊,只有无声的送别和眼中燃烧的期待。
天快亮时,部队已经离开根据地核心区三十多里。中途短暂休息。陈锐和赵守诚并排坐在一块山石上,就着水壶吃炒面。
“老陈,”赵守诚咽下干涩的炒面,望着东方天际那一线鱼肚白,“你说,拒马河那边,会顺利吗?”
陈锐喝了一口水:“鬼子现在心里也乱。有的想投降,有的还想顽抗,有的在等他们的‘国军’。伪军更是六神无主。关键是快,打他个措手不及,打破他们的幻想。”
“听说……国民党那边,动作也很快。”赵守诚声音里带着忧虑。
“预料之中。”陈锐冷笑一声,“桃子熟了,谁都想摘。所以,咱们不仅要快,还要硬。要让所有人知道,这里的天下,是八路军和老百姓用血换来的,该谁来接管,清清楚楚。”
前方侦察兵气喘吁吁跑回来报告:“团长!政委!快到拒马河了!先头连报告,大桥……大桥被炸断了!对岸好像有敌人布防!另外,南边、南边也发现有队伍在运动,看衣服……像是国民党军!”
陈锐和赵守诚对视一眼,同时站起。
“走!”陈锐抓起靠在石头上的步枪,“去河边。”
拒马河在晨曦中显露出宽阔的河面,水流湍急。那座曾经连接南北的旧石桥,中间一段已经垮塌,乱石嶙峋。河对岸,隐约可见简易工事和晃动的人影,太阳旗和青天白日旗(伪政权旗帜)混杂。
而在部队南侧不远处的山坡小路上,一支约摸数百人的队伍正在逶迤而行,土黄色军装,青天白日帽徽清晰可见。他们也在向河边运动。
三方势力,在这胜利后的第一个黎明,意外地汇聚在这条并不宽阔的河边。
陈锐举起望远镜,仔细看着对岸的工事,又扫向南方那支越来越近的“友军”。沈弘文猫着腰跑过来,低声道:“团长,工兵看了,断桥修复至少需要大半天,水流急,架浮桥也不易。对岸敌人有重机枪位置。”
赵守诚走到陈锐身边,眉头紧锁:“老陈,下一步怎么打?是强攻,还是谈判?后面的‘友军’又该怎么应付?”
陈锐放下望远镜。晨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胡子拉碴,眼中有血丝,但目光却像淬了火的钢。
河风吹来,带着河水的气息和隐隐的火药味——不知是记忆中的,还是即将到来的。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干部战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桥,必须过。城,必须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抗战我们打赢了,接下来的路,谁也不能挡着咱们走。”
他猛地转身,命令声斩钉截铁:
“一营,展开战斗队形,火力队前出,瞄准对岸敌工事!工兵连,立即寻找合适地点,准备材料,我要在一个小时内看到浮桥的雏形!侦察排,盯死南边那支‘友军’,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第一枪,但他们要是敢先动,就给我狠狠打回去!”
“通讯员!”
“到!”
“给对岸喊话:我们是八路军狼牙山部队!日本已无条件投降!命令你们立即放下武器,等待我军过河接收!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是!”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部队迅速展开,杀气在黎明的空气中弥漫。对岸的敌人显然也发现了这边的动作,工事里一阵骚动。南边的国民党军停了下来,似乎在观望。
陈锐重新举起望远镜。镜头里,对岸一个戴着日军军官帽的身影正在工事后面挥舞军刀,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什么。而南边国民党军的队伍里,一个骑着马、军官模样的人,也正用望远镜朝这边望来。
历史在这里打了一个结。昨天的盟友,今天的对手;昨天的死敌,今天待降的俘虏。而他和他的部队,就站在这错综复杂的节点上。
太阳,正从东方地平线上奋力跃出,将第一缕金光泼洒在拒马河翻涌的浪花上。那光芒有些刺眼。
陈锐眯起了眼睛。
新的、意义不同的较量,在这胜利的黎明时分,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而第一步,就是脚下这条河。
他能过去吗?过去之后,又是什么在等待着他和这支百战之师?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必须前进。
向着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