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根把那张《华北日报》展平在石板上时,手有点抖。报纸是昨天的,从保定城里的废纸铺子收来,花了半斤盐——现在盐比钱金贵。报纸头版是套红的,印着斗大的字:“大日本帝国皇军赫赫战果”,下面小字是“于冲绳岛海域击沉美舰数艘”。但第三版角落里,有段不起眼的报道,标题是:“英美苏三国首脑于德国波茨坦举行会议,就战后处理等问题交换意见”。
“波茨坦……”沈弘文推了推眼镜,凑近看那段字。报道很简短,语焉不详,只说三国讨论了“远东局势”,未提及具体内容。但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报道的日期是“七月十七日”,而今天已经八月一号了。
“这消息……晚了半个月。”沈弘文低声说。
“从天津传过来,已经算快了。”李水根指着另一张皱巴巴的油印小报——那是地下党秘密印刷的,“你看这个。”
小报更直白:“苏联红军大规模向远东集结,对日宣战在即?”旁边还有更小的字:“美军对日本本土轰炸加剧,广岛、长崎等地遭燃烧弹攻击。”
陈锐拿起那张小报,看了很久。字迹模糊,纸张粗劣,但每个字都像火星,烫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段历史,知道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但现在,他就在这段历史里,感受着它脉搏的跳动。
“消息可靠吗?”他问。
“电台也收到了零碎信息。”刘春生抱着那台修修补补的电台,兴奋地说,“前天晚上,听到延安广播的片段,说‘国际形势正在发生有利于我之变化’。昨天,有个很弱的信号,好像是莫斯科电台的华语广播,提到‘履行同盟国义务’……”
“还有这个。”齐家铭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纸片,是空投的传单,皱巴巴的,印着英文和日文,还有粗糙的图画:一边是盟军飞机轰炸日本城市,一边是苏联坦克在雪原上冲锋。显然是美军飞机撒的。
“捡到的?”陈锐问。
“嗯,在柳林店那边的山沟里。刮风带过来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根据地。
第二天一早,张寡妇去山溪边打水时,听见两个年轻战士蹲在石头上聊天。
“……听说了吗?苏联老大哥要对小日本动手了!”
“早该动了!美国人在太平洋把鬼子海军都快打没了,苏联红军再一出兵,小日本三面受敌,完蛋了!”
“那咱们是不是……快赢了?”
“那还用说!我估摸着,最多三个月,鬼子就得投降!”
张寡妇听着,心里扑通扑通跳。她想起男人死的时候,眼睛睁着,像是不甘心。要是真能赢……她看了看手里提着的水桶,浑浊的水面映出自己过早衰老的脸。胜利了,儿子是不是就能上学了?是不是就能吃上白面馍馍了?
但也有人忧心忡忡。
下午,陈锐巡查驻地时,听见两个刚从医院出来的伤员在争论。
一个说:“胜利了,我就回家,把爹娘的坟修一修,然后娶个媳妇,好好种地。”
另一个冷笑:“回家?回哪儿去?你家那村子,去年被鬼子烧了,地都荒了。再说了,鬼子投降了,就没仗打了?我听说……南边那边(指国民党),可没闲着。”
“你是说……”
“自己琢磨吧。”
陈锐没走过去,转身离开。他知道,更复杂的思想波动,开始了。
晚上,赵守诚召集各连指导员和群众代表开会。
“最近的消息,大家都听到了。”赵守诚开门见山,“苏联可能要出兵,美国轰炸日本本土,咱们八路军在各个根据地都在反攻。胜利,确实不远了。”
下面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但是——”赵守诚提高声音,“我要提醒同志们,胜利在望,不等于胜利到手!鬼子手里还有枪,还在杀人!而且,越是快输了的狗,咬人越狠!”
他走到墙边,那里贴着一张手绘的形势图:“大家看,鬼子确实在收缩,退守大城市和铁路线。可他们为什么要收缩?是为了集中兵力,准备最后的顽抗!咱们要是现在松懈了,鬼子就可能反咬一口,倒在胜利前一天!”
人群安静下来。
“所以,咱们现在要做两件事。”赵守诚竖起两根手指,“第一,继续练兵,补充弹药,准备打更大的仗——可能是攻坚战,可能是运动战。第二,开展‘胜利之后’大讨论:等鬼子投降了,咱们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中国?”
讨论会开得很热烈。战士们说,要人人有田种,有衣穿;妇女们说,要孩子能上学,女人能顶半边天;老农说,要修水库,再也不怕旱涝。
沈弘文也发了言,有些激动:“等胜利了,我要造更大的工厂,造汽车,造拖拉机!咱们中国,不能老是土里刨食,要有自己的工业!”
陈锐坐在后面听,不时在本子上记几笔。等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
“同志们说得都很好。”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胜利了,咱们要建设的新中国,就是大家说的这样——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孩子有学上,国家有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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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可这些,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靠咱们去争,去干。鬼子投降了,仗可能还没打完。那些想继续骑在老百姓头上的人,不会甘心。咱们手里的枪,还不能放下。”
他看向沈弘文:“沈工说要造汽车拖拉机,我赞成。但造汽车拖拉机,先得造机床,造炼钢炉,造发电厂。这些,咱们现在没有,以后得一点一点建。怎么建?就得靠咱们这些在战场上不怕死、在兵工厂里能琢磨的人。”
他环视众人:“胜利只是开始。更长的路,还在后面。”
散会后,陈锐把沈弘文、齐家铭等技术人员留下。
“沈工,你那个迫击炮,改进得怎么样了?”
提到技术,沈弘文眼睛亮了:“炮弹哑火率降到百分之五以下了!我调整了引信弹簧的力度,还改进了装药工艺。炮管寿命也提高了,能打五十发以上。”
“好。”陈锐说,“加紧生产。炮弹,越多越好。”
“团长,”齐家铭问,“咱们是不是……该琢磨点更大的家伙了?老是迫击炮,打打据点还行,以后要是打县城……”
陈锐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上面是他凭记忆画的简图——不是具体的武器图纸,是些原理示意图。
“你们看这个。”他指着其中一页,“火箭筒的原理。结构简单,就是一根管子,装上火箭弹,用电或撞针点火。射程不远,但能打坦克和工事。”
沈弘文仔细看:“这个……好像可行。就是火箭弹的推进剂和稳定性……”
“慢慢研究。”陈锐说,“不着急。先把迫击炮弄踏实了。等胜利了,咱们找个地方,正儿八经建个兵工厂,招学生,办学校,把这些都弄出来。”
“胜利了……您还管兵工厂吗?”齐家铭小心翼翼地问。
陈锐沉默了几秒:“组织让干啥就干啥。但不管干啥,技术不能丢。咱们中国,以后不能老让人家用洋枪洋炮指着脑袋。”
夜深了,陈锐独自站在山岗上。月光很好,照着满山的焦土和新绿。远处,隐约能看到铁路线上巡逻车的灯光,像萤火虫一样,但比之前稀疏了。
他知道,历史的车轮正在加速。波茨坦公告应该已经发表了——虽然根据地的消息滞后。苏联对日宣战就在这几天。日本投降,也不会太远。
但他也清楚,胜利不是终点。更复杂的斗争还在后面。接收城市、受降、应对国民党抢夺胜利果实……每一件都是硬仗。
他想起前世读过的历史:抗战胜利后,短暂的和平,然后是更残酷的战争。这支在敌后苦战八年的部队,很快就要投入新的战场。
“团长。”赵守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还没睡?”
“睡不着。”陈锐没回头,“老赵,你说……等胜利了,咱们这些人,会去哪儿?”
赵守诚走到他身边:“组织安排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不能闲着。”
“是啊,不能闲着。”陈锐望着远方,“仗打了八年,死了那么多人,不就是为了能安心搞建设吗?可有些人,不想让咱们安心。”
“那就继续打。”赵守诚声音很平静,“为了老百姓能安心,咱们就得把那些不让安心的人打服。”
两人沉默地站着。夜风吹过,带来山野的气息。
突然,山谷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刘春生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手里攥着一张刚译出的电报纸。
“团长!政委!紧急……紧急电报!”
陈锐接过。电报纸在月光下微微发白。上面只有一行字,但每个字都像重锤:
“八月八日,苏联对日宣战。百万红军已攻入中国东北。”
他抬起头,和赵守诚对视一眼。
月光下,两个人的眼睛都亮得吓人。
远处,不知哪家窝棚里,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清脆,响亮,像是宣告着什么。
“要开始了。”陈锐轻声说。
赵守诚重重点头:“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