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栓是在挖野菜时看见那些脚印的。
那天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挂在草叶上。他像往常一样，背着个破筐，沿着狼牙山新打下来的小王庄外围转悠，想找点嫩野菜回去煮汤。走到庄北头那片坟地时，他看见坟头的土被人踩过——不是走，是那种整齐的、一排排的靴子印，把刚长出来的草芽都踩进了泥里。
孙老栓蹲下来，仔细看。靴子印很深，鞋底的花纹不是庄稼人的布鞋，也不是八路军的草鞋，是那种带钉子的皮靴印。他顺着脚印看过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树林里。林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心一紧，没敢再往前，猫着腰往回跑。跑到庄子口，正碰上民兵队长赵铁锤在查哨。
“铁锤！铁锤！”孙老栓气喘吁吁，“北边……北边坟地有脚印！皮靴印！林子里还有反光的东西！”
赵铁锤脸色变了，抓起枪：“几个人？”
没看见人，就看见脚印，一排排的，老多！”
赵铁锤立刻派人去查看，同时让孙老栓去报告驻在庄里的八路军连部。
消息一层层报上去，中午时分，到了陈锐手里。和他一起到的，还有李水根从保定内线传来的紧急情报：日军驻保定的第110师团一部，配属独立战车第3中队和一个野战炮兵大队，已于三日前秘密集结，去向不明。汉奸队伍里有风声，说要“彻底扫平狼牙山匪区”。
“战车……炮兵……”陈锐把情报递给赵守诚，“筱冢义男这次下血本了。”
地图上，代表日军可能进攻方向的箭头从保定、定县、新乐三个方向指向狼牙山，像一把巨大的钳子。而新解放的马家堡、双塔镇、小王庄，正好暴露在这把钳子的开口处。
“老陈，怎么办？”赵守诚声音沉重，“咱们刚站稳脚跟，群众还没完全发动起来……”
“撤。”陈锐几乎没犹豫，“三个新据点，全部放弃。部队撤回山里，群众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分散隐蔽。粮食、物资，能运的运，运不走的藏，藏不了的毁。”
“全撤？”一营长王猛急了，“团长，咱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
“不撤，等鬼子的战车碾过来吗？”陈锐盯着地图，“咱们没有反坦克武器，炮也打不动装甲。硬守，就是送死。”
命令传达下去，三个新解放区顿时炸了锅。
小王庄，张寡妇正在院子里晾刚分到的粮食——那是八路军从地主家没收的，按人头分，她家分了二十斤小米。听到要撤退的消息，她愣住了。
“咋……咋又要走？”她拉着来通知的战士，声音发颤，“不是说……不走了吗？”
战士是个十八九岁的后生，眼圈也红着：“大娘，鬼子要来了，带着铁王八（坦克）和大炮。咱们得撤到山里去，等打跑了鬼子再回来。”
“那我这粮食……”
“带上！能带多少带多少！”战士帮她找麻袋，“快点，天黑前就得走！”
庄子里一片混乱。有人抱着门框哭，舍不得刚分到的房子和地；有人慌慌张张收拾东西；还有人蹲在墙角，眼神空洞，像是认命了。
赵铁锤带着民兵，挨家挨户催促：“快走！快走！鬼子来了，鸡犬不留！”
傍晚时分，长长的队伍开始向山里转移。老人、孩子、妇女，背着包袱，牵着牲口，默默走着。张寡妇背着半袋小米，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回头看了一眼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庄子。
那里有她男人死后她独自撑起的家，有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
现在，又没了。---
山里同样紧张。
兵工厂开始紧急转移。那台好不容易从十里铺缴获的小车床被拆成零件，用油布包好，埋进早就挖好的地窖。沈弘文的图纸、笔记、试验品，装了三个木箱，由“少年班”的学员轮流背着。齐家铭带着工人，把剩余的钢材、铜料分散藏进不同的山洞。
“沈工，那门新炮怎么办？”赵老三问。他们刚改进完炮管内膛加工工艺，新铸的炮身还在炉子里没完全冷却。
沈弘文看着那根通红的炮管，咬了咬牙：“带走。拆了，分开背。”
“可还烫……”
“用湿棉被裹着！”沈弘文说，“这炮是咱们的命根子，不能丢！”
山谷里，战士们挖掘工事，埋设地雷。陈锐把阻击阵地选在了一处叫“老虎口”的险要隘口——那里两山夹一沟，最窄处不到三十米，是进山的必经之路。
“一连、二连，守左山。三连、四连，守右山。技术攻坚连的炮班，放在这里。”陈锐在地图上点了一个位置，“距离老虎口八百米，能覆盖整个谷地。”
“团长，鬼子要是有山炮……”冯占山担心。
“那也得先打掉他们的炮兵观察哨。”陈锐说，“你的狙击队，任务就是这个。发现鬼子炮兵观测员，优先击毙。”
“是！”
“还有。”陈锐看向李水根，“派出所有侦察兵，盯死鬼子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走哪条路，有多少人，带什么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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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
部署完成，陈锐登上老虎口左侧的山头。暮色四合，山风凛冽。远处，平原上星星点点的村落，有些已经冒起了黑烟——那是鬼子在清剿。
他站了很久，直到赵守诚找来。
“老陈，都安排好了。”赵守诚声音疲惫，“群众大部分撤进了深山，兵工厂也转移了。就是……粮食不够。这么多人，撑不了半个月。”
“半个月……”陈锐喃喃道，“够了。”
“什么够了？”
“鬼子扫荡，最多也就半个月。”陈锐说，“他们战线长，补给困难，拖不起。咱们只要撑过这半个月，他们就该退了。”
“可咱们能撑过去吗？”
陈锐没回答。他看着山下蜿蜒的小路，那是鬼子要来的方向。
“老赵，你还记得长征过湘江吗？”他忽然问。
“记得。死了好多人。”
“那时候，咱们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天上还有飞机。”陈锐说，“比现在难多了。可咱们还是过来了。”
他转过身，看着赵守诚：“这次也一样。能过来。”---
鬼子是在第三天早上到的。
最先出现的是骑兵，十几个鬼子，骑着东洋大马，沿着山路慢慢走，像是在探路。他们很警惕，不时停下来用望远镜观察。
冯占山趴在狙击阵位里，透过瞄准镜盯着那个拿望远镜的鬼子军官。距离六百米，风速二级，偏左。他轻轻调整标尺，屏住呼吸。
枪响。军官身子一歪，栽下马。
鬼子骑兵顿时大乱，一边开枪还击，一边后撤。
但这只是开始。
一个小时后，地平线上出现了更多的身影。步兵，排着散兵线，黄压压的一片。中间是几辆汽车，拖着盖着帆布的东西——是炮。
最后出现的，是战车。三辆，车体涂着黄绿相间的迷彩，炮塔上的机枪转动着，像毒蛇的头。
“来了。”陈锐在观察所里放下望远镜，“告诉各连，没有命令，不准开枪。放他们进老虎口。”
鬼子很谨慎。先派步兵小队进谷试探，战车和炮兵留在谷外。步兵小心翼翼，走几步停一下，四处张望。
“打不打？”王猛在电话里问。
“放过去。”陈锐说，“等他们的战车进来。”
步兵小队顺利通过老虎口，向山里深入。谷外的鬼子似乎放心了些，战车开始缓缓开进山谷。炮兵也在谷口展开阵地。
就是现在。
“开火！”
两侧山头上，枪声骤起。子弹像雨点般泼向谷底的鬼子。战车立刻停车，炮塔转动，机枪喷出火舌。
但更致命的打击来自后方。
沈弘文亲自指挥炮班，三门改进后的迫击炮同时开火。炮弹带着尖啸，落在鬼子炮兵阵地附近。
“轰！轰！轰！”
虽然没直接命中炮位，但爆炸掀起的泥土和硝烟干扰了炮手的视线。更有一发炮弹落在弹药堆附近，引爆了几发炮弹，引起连锁爆炸。
鬼子炮兵阵地一片混乱。
“打得好！”陈锐在观察所里握紧拳头。
但鬼子的反应也很快。战车调转炮口，向八路军火力点轰击。虽然是小口径炮，但打在山石上，崩裂的碎石造成了不少伤亡。
更糟的是，鬼子步兵开始向两侧山头发起进攻。他们训练有素，交替掩护，步步紧逼。
战斗进入白热化。
一连阵地，鬼子已经冲到五十米内。战士们扔出手榴弹，用步枪、机枪拼命射击。王猛抱起一挺歪把子，站在战壕上扫射，直到被子弹击中肩膀，才被拖下去。
二连那边更惨。鬼子的战车用火炮直射工事，一段战壕被炸塌，十几个战士被埋。
陈锐在指挥所里，电话铃响个不停。
“团长！一连快顶不住了！”
“二连请求炮火支援！”
“三连阵地出现鬼子渗透！”
他咬着牙，下令：“技术攻坚连，爆破组上！炸战车！”
赵老三带着三个爆破手，抱着集束手榴弹和炸药包，从侧面陡坡滑下去。他们利用弹坑和岩石作掩护，向最近的一辆战车摸去。
鬼子发现了他们，机枪扫射过来。两个爆破手中弹倒下。赵老三和另一个战士继续前进，在距离战车二十米处，拉响炸药包，奋力扔过去。
“轰！”
战车履带被炸断，瘫在原地。但赵老三也被机枪打中，倒在血泊里。
战斗从清晨打到黄昏。老虎口变成了一片焦土。鬼子付出惨重代价，但没能突破防线。
夜幕降临，枪声渐渐稀疏。鬼子退到谷外，构筑临时阵地。
陈锐巡查阵地。伤亡比他预想的还要惨重。牺牲八十七人，重伤一百三十多人，轻伤不计。弹药消耗过半。
赵守诚从后方赶来，脸色苍白：“老陈，群众转移途中……遭到鬼子飞机扫射，死伤三十多人。还有，兵工厂一个隐蔽点被鬼子发现，牺牲了五个工人，损失了一批原料。”
陈锐闭了闭眼：“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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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赵老三的遗体前。这个老爆破手眼睛还睁着，手里紧紧攥着一截导火索。陈锐蹲下身，轻轻合上他的眼睛。
“埋了吧。”他站起来，“通知各连，今晚分批撤退，向二号预备阵地转移。”
“撤退？”王猛吊着胳膊，急道，“团长，咱们还能打！”
“打不了了。”陈锐声音沙哑，“鬼子明天肯定会调更多炮来。老虎口守不住。撤到山里，跟他们打游击。”
当夜，部队悄无声息地撤离老虎口。走之前，在阵地和山路上埋满了地雷。
第二天，鬼子果然调来了重炮。炮弹把老虎口的山头犁了一遍又一遍。但等他们小心翼翼攻上去时，阵地上已经空无一人。
扫荡持续了十八天。
鬼子烧毁了沿途所有村庄，屠杀了几百名没来得及转移的群众。但八路军主力化整为零，在深山老林中与鬼子周旋。地雷、冷枪、夜袭，让鬼子疲于奔命，补给线不断被袭扰。
终于，在第二十一天，鬼子开始撤退。不是被打退的，是因为太平洋战场告急，华北日军被抽调南下，兵力不足了。
陈锐站在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山岗上，看着鬼子远去的队伍。
山下，曾经的小王庄、马家堡、双塔镇，已经变成一片焦黑的废墟。田野荒芜，村庄死寂。
赵守诚走过来，递给他一份统计：“牺牲二百四十三人，重伤一百九十七人。群众死伤五百余人。房屋被毁七成，春耕全耽误了。”
陈锐接过，没看，叠起来塞进口袋。
远处，一个“少年班”的学员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报：“团长！军区急电！”
陈锐展开。电文很短：
“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已下令，各部收缩至大城市及主要交通线，准备‘最后防御’。各部队应抓住时机，休整补充，准备战略反攻。”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地平线上，乌云正在散去，露出一线蓝天。
春天，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