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参谋长的木棍在地图上敲了三下,每一下都点在黄布片剪成的“品”字形三角上,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土屋里听着像鼓点。
“马家堡、双塔镇、小王庄。”他目光扫过围坐的团长们,“三个钉子,拔了,咱们在山外就有了一片产粮区,还能把鬼子的铁路线往东逼退二十里。拔不掉——”他顿了顿,“鬼子就能从这三个点随时捅咱们的腰眼。”
陈锐盯着地图。三个黑三角标注的据点,像三颗獠牙,咬在根据地向平原延伸的必经之路上。马家堡是砖石大院,双塔镇是碉堡群,小王庄最麻烦——是原区公所改的,墙高壕深,还有地道。
“任务明确。”杨参谋长看向陈锐,“你们团主攻,五团打援,三团策应。十五天内,解决战斗。有问题吗?”
“有。”陈锐站起来,“第一,攻坚器材。我们需要至少三门迫击炮,炮弹不少于五十发。第二,工兵装备。铁锹、十字镐、炸药,要足量。第三,通讯保障。攻击部队之间要有可靠联络。”
要求很具体。旁边五团长老韩咧嘴笑:“老陈,你这是要开兵工厂啊。”
“没有家伙,拿人命填吗?”陈锐语气平静,“填不起。”
杨参谋长和作战参谋低声商量几句,点头:“迫击炮,军区只能调拨一门日造九七式,炮弹二十发。其他的,你们自己解决。工兵工具可以补充一部分。通讯……靠通讯员和信号弹。”
条件苛刻,但陈锐知道,这是极限了。各团都缺装备。
“好。”他坐下,“我们打。”
散会后,老韩凑过来:“老陈,你那儿真能造炮了?”
“土炮。”陈锐实话实说,“打不准,但能吓唬人。”
“吓唬人也行啊!”老韩眼睛放光,“能不能……匀一门?我用粮食换!”
“打完这仗再说。”陈锐没松口,“先得看看,这土炮能不能见真章。”
回狼牙山的路上,陈锐脑子里已经开始了推演。三个据点,三种打法。不能硬来,得用巧劲。
一回到山谷,他立刻召集骨干开会。
岩洞里烟雾缭绕——不是烟,是沈弘文试验新火药配方飘出的烟。沈弘文眼睛通红,正用天平称量铝粉,动作小心翼翼。
“停一下。”陈锐说,“有新任务。”
他把地图铺开,讲了军区的命令。
“三个据点……”齐家铭摸着下巴,“咱们那炮,打马家堡的围墙还行,打双塔镇的水泥碉堡够呛。小王庄……听说有地道,更麻烦。”
“所以不能光靠炮。”陈锐说,“沈工,上次缴获的日军电话线,还有多少?”
“十几捆,新的。”
“好。”陈锐在“小王庄”上画了个圈,“这里,用电话。”
他又看向赵老三:“爆破组扩充到三十人,分三队,每队配两个技术员,专研怎么炸围墙、炸碉堡、炸地道口。”
“是!”
“冯占山,狙击小队扩大到十五人。这次不打冷枪了,要配合步兵进攻,专打火力点和军官。”
“明白!”
最后,他看向沈弘文:“炮,能不能在一个星期内,再赶出两门?不用太好,能打响,打三百米就行。”
沈弘文沉默了几秒,咬牙:“能。但炮弹……引信问题还没解决,哑火率还是高。”
“有多少造多少。”陈锐说,“这次,咱们搞个‘技术攻坚连’。炮班、爆破组、狙击队、工兵,全编进去。沈工,你当技术顾问,跟着连队行动。”
沈弘文一愣:“我?上前线?”
“不去前线,怎么知道你的家伙管不管用?”陈锐看着他,“怕吗?”
沈弘文深吸一口气:“怕。但我去。”
“好。”陈锐拍拍他肩膀,“这次,咱们不是小打小闹了。是正儿八经的攻坚。---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山谷变成了大练兵场。
技术攻坚连在谷底划出三个区域,分别模拟三个据点的地形。用泥土和石头垒起模拟围墙,用木架子搭起模拟碉堡,甚至挖了一段假地道。
爆破组反复演练。怎么在火力掩护下接近目标,怎么安放炸药,怎么撤退。赵老三定下死规矩:爆破手必须是两人一组,一个主爆,一个掩护。炸药包必须绑在长杆上,减少暴露时间。
炮班更辛苦。新铸的两门迫击炮比第一门稍好,但精度依然感人。炮手们每天练角度计算,练快速架炮撤炮。沈弘文带着刘春生,用缴获的日式测距仪和自制的标尺,一遍遍测算不同距离的射角,记录成表。
最麻烦的是协同。步兵冲锋时,炮火要延伸;爆破手接近时,狙击手要压制;占领阵地后,工兵要迅速加固。全靠通讯员两条腿和嗓子喊,混乱不堪。
陈锐亲自盯训练。一次演练,爆破组刚冲出去,炮火支援晚了十秒,差点误伤。
“停!”陈锐脸色铁青,“通讯员呢?”
一个年轻战士跑过来,气喘吁吁:“团长,路……路不好跑……”
“路不好就跑快点!”陈锐吼道,“战场上,十秒钟就是几条命!从今天起,所有通讯员,腿上绑沙袋跑山路!跑不动就换人!”
训练越来越严,但效果也渐渐出来。技术攻坚连开始像一个整体,而不是几个拼凑的小组。
出发前一天晚上,陈锐把所有连排长叫到山洞里,最后一次推演。
沙盘是重新做的,更精细。三个据点周围的地形、道路、甚至水井位置都标了出来。
“一连主攻马家堡。凌晨三点,发起佯攻,吸引注意力。技术攻坚连的炮班在五百米外设阵地,专打东面围墙——那里最薄。爆破组从西面摸过去,听炮声为号,同时爆破。”
“二连主攻双塔镇。这里最难打,不能强攻。白天围而不打,晚上组织小分队袭扰,疲劳敌人。同时,派敌工干部喊话,分化伪军。等伪军动摇,再集中炮火打一号主碉堡,爆破组强攻。”
“三连负责小王庄。这里最关键,也最要动脑子。”陈锐看向李水根,“你的内线,能摸清他们的电话线走向吗?”
“能。”李水根点头,“电话线从据点通到镇外三里的变压器房。咱们可以搭线进去。”
“好。”陈锐说,“战斗打响后,你带人切断他们的对外电话线,然后搭上咱们的线,冒充上级命令,让他们‘相机突围’。只要他们一出据点——”
他手掌向下一劈:“在野外围歼。”
计划定下,各人分头准备。夜深了,陈锐走出山洞,看见沈弘文还蹲在炮位旁,借着月光检查炮管。
“沈工,还不睡?”
沈弘文抬头:“团长,我……心里没底。咱们这炮,打不准,万一伤了自己人……”
“那就打准点。”陈锐在他身边坐下,“沈工,你知道咱们为什么一定要造炮吗?”
沈弘文摇头。
“因为不能总让战士们抱着炸药包往上冲。”陈锐望着远处的黑暗,“我以前见过一种战法,叫‘步炮协同’。炮兵敲掉敌人的火力点,步兵跟着炮弹的落点往前冲。那样,伤亡会小很多。”
“可咱们的炮……”
“咱们的炮是不行,但总比没有强。”陈锐站起来,“这次打下来,咱们就有更大的地盘,更多的材料。到时候,你就能造更好的炮。”
他拍拍沈弘文的肩:“睡吧。明天,看你的炮说话了。”---
战斗在凌晨打响。
马家堡的日军被突如其来的炮击打懵了。三发炮弹有两发偏离目标,但第三发正中东墙,炸开一个缺口。爆炸的烟雾还没散尽,爆破组已经冲进去,安放炸药。
“轰隆——”
更大的一声巨响,围墙垮了七八米宽。一连战士潮水般涌进去,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响成一片。
陈锐在指挥所里,通过望远镜观察。战斗比预想的顺利。日军抵抗虽然顽强,但在内外夹击下很快溃散。一个小时后,马家堡升起红旗。
“报告!”通讯员跑进来,“马家堡攻克!缴获机枪两挺,步枪四十支,粮食一批。我部牺牲九人,伤十五人。”
陈锐点点头,转向地图:“二连那边怎么样?”
“双塔镇日军死守不出,伪军有动摇迹象。二连长请示,是否按计划喊话?”
“喊。”陈锐说,“告诉二连长,沉住气。咱们有的是时间。”
双塔镇的僵持持续了一天一夜。白天,八路军围而不攻,只是用冷枪和土喇叭喊话。夜里,小分队不断袭扰,扔几个手榴弹,打几枪就跑。据点里的伪军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士气低落。
第二天下午,伪军一个排长带着十几个人,趁换岗时溜出据点投降。他们带来重要情报:日军只剩下三十多人,弹药也不多了。
“时机到了。”陈锐下令,“炮班,给我轰一号碉堡!”
三门迫击炮同时开火。炮弹落在碉堡周围,虽然没直接命中,但爆炸声和硝烟让日军更加慌乱。爆破组在火力掩护下,成功接近碉堡,炸塌了半边。
日军残部退守最后两个碉堡,但已是强弩之末。又一轮喊话后,伪军大部分投降,日军孤立无援,在夜间试图突围,被全歼。
双塔镇攻克。
现在,只剩下小王庄。
李水根的敌工干部成功切断了据点的电话线,并搭上了八路军的线。晚上九点,一个声音模仿日军军官的语气,通过电话向小王庄守军下达命令:“八路军主力正在向县城运动,你部立即向东北方向‘转进’,与友军汇合。”
小王庄的日军中队长将信将疑,但连续两天失去与上级联系,又听说马家堡、双塔镇失守,心已经慌了。他派斥候侦察,确实发现东北方向“有部队运动”(那是八路军的疑兵)。
凌晨两点,小王庄日军和部分伪军悄悄打开北门,试图“转进”。他们刚离开据点不到三里,就踏入了预设的伏击圈。
机枪、步枪、手榴弹同时开火。日军被堵在一片洼地里,进退不得。战斗只用了半小时,日军中队长被击毙,其余大部被歼,少量伪军投降。
天亮时,三面红旗同时升起。---
陈锐站在小王庄的围墙上,看着战士们打扫战场,群众从四面八方涌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和泪光。赵守诚已经带人开始登记人口,分发粮食,组织民兵。
沈弘文走过来,脸上有烟灰,但眼睛很亮:“团长,咱们的炮……这次起了大作用。”
“嗯。”陈锐点头,“但也暴露了问题。炮弹还是哑火了两发。炮管又裂了一根。”
“我知道。”沈弘文说,“但我有想法了。用缴获的车床,重新加工内膛。引信……我想到一种新的结构,用弹簧击针,可能更可靠。”
“好。”陈锐拍拍他,“回去就弄。”
李水根匆匆走来,脸色有些凝重:“团长,缴获的日军文件里,有些东西……你得看看。”
他把几页纸递给陈锐。是日文,但夹杂着汉字,能看懂大概。上面提到“特殊物资转移”、“战车部队加强部署”、“应对八路军之新式火力”。
“鬼子注意到咱们的炮了。”陈锐把文件折好,“他们在调兵,准备反扑。”
“还有。”李水根压低声音,“内线报告,保定方向的鬼子,最近在大量征集民夫,好像在修工事。还有人说……看到过‘大炮’,不是迫击炮,是那种带轮子的山炮。”
陈锐望向北方。地平线上,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三个据点打下来了,地盘扩大了一倍,获得了宝贵的粮食和人口。但鬼子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
“通知各连,抓紧时间巩固阵地,疏散群众,囤积物资。”他下令,“告诉沈工和齐厂长,兵工厂的设备,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
“团长,你是说……”
“鬼子吃了大亏,不会善罢甘休。”陈锐声音低沉,“下一仗,恐怕不是咱们打他们,是他们来打咱们了。而且,会带着真家伙来。”
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不是炮声,是春雷。
但空气中,已经弥漫起山雨欲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