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水浇进砂模时,发出“嗤——”的一声长响,冒起一股白烟,带着铁锈和焦土的味道。齐家铭赤着上身,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火光的映照下油亮亮的。他死死盯着那摊暗红的铁水在砂模里慢慢凝固,眼皮都不敢眨。
砂模是他和赵老三花了三天做的,照着沈弘文画的图纸,用最好的河沙掺了粘土和头发灰(说是能防止铸件开裂)。要铸的是迫击炮的底座座钣——一个脸盆大小、带三条撑脚的铁疙瘩。
铁水是拆了那辆缴获的日军装甲巡逻车的履带板熔的。履带钢硬,熔了三次才化成水。就这点铁水,还是沈弘文求了陈锐三次才批下来的——陈锐说,这点钢材够做一百颗手榴弹了。
白烟散尽,齐家铭用长钳子小心地撬开砂模。座钣露了出来,形状大致对了,但表面坑坑洼洼,像长了麻子,更重要的是——正中心有个黄豆大的气孔,透光了。
“又废了。”赵老三蹲在旁边,用树枝捅了捅那个气孔,声音嘶哑。这已经是第六次失败了。
齐家铭没说话,抓起旁边的破布擦了把汗,开始检查砂模。模腔里有个地方沙子松了,铁水灌进去时带了气。他抓起一把沙子,捏了捏,太干了。
“沙子得再潮点。”他哑着嗓子说。
“潮了又怕‘呛火’(铁水喷溅)。”赵老三摇头,“这活儿……比打铁难多了。”
正说着,沈弘文从山洞里出来,手里拿着个本子,脸色比他们还难看。
“炮管试压又没成。”他把本子递给齐家铭,“第三根了,打到五十个大气压就裂。”
本子上画着简图,标注着压力和裂口位置。齐家铭看不懂那些符号,但知道五十个大气压远不够——沈弘文算过,要安全发射,至少得一百二十个大气压。
炮管用的是从松树岭兵站缴获的无缝钢管,直径82毫米,壁厚5毫米。理论上是好材料,但八路军的土法加工不行。车床是拼凑的,刀头是自己磨的,车出来的内壁有螺纹状的刀痕,成了应力集中点。
“沈工,要不……咱们用两层钢管套起来?”齐家铭试探着问,“外面再箍铁环?”
沈弘文苦笑:“那重量就上去了,机动性太差。而且两层管的热膨胀系数不一样,怕更危险。”
三个人蹲在炉子旁,都不说话。炉火映着他们焦黑的脸,远处传来战士们操练的喊杀声,更显得这里沉闷。
“沈工!齐厂长!”刘春生跑过来,手里拿着个铁家伙,“你们看这个!”
是个日军的掷弹筒撞针,断了,但断口很整齐。
沈弘文接过来,对着光看断口:“淬火太硬,脆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咱们的撞针……是不是也……”
“走,去看看。”齐家铭站起来。
撞针是在另一个山洞里淬火的。负责的是个老铁匠,姓吴,以前在太原兵工厂干过学徒。见他们来,老吴赶紧递过一根刚淬好的撞针:“沈工,按您说的,用豆油淬,硬度是下来了,可……可我怕不够劲啊。”
沈弘文接过撞针,用锉刀轻轻锉了下,有细微的粉末。“硬度是够了,但韧性……”他想了想,“老吴,试过用牲口油吗?猪油,或者羊油?”
“那玩意儿……黏糊糊的,行吗?”
“试试。”沈弘文说,“油温控制好,冷却慢点,可能韧性会好些。”
安排完撞针的事,沈弘文又去看炮弹。炮弹壳是铸铁的,用翻砂法浇铸,成品率不到三成——很多有砂眼或气孔。装药是他新配的硝铵炸药,威力比黑火药大,但更敏感,灌装时要极其小心。
引信是最头疼的。理想的引信是碰炸式,但结构复杂,他们做不了。现在用的是最简陋的惯性引信——炮弹头朝下落地时,一个撞针在惯性作用下击发底火。哑火率极高,而且对落地角度有要求,稍偏一点就不响。
“沈工,您要的铜盂。”一个“少年班”学员端来个小木盒,里面是几十个黄澄澄的小铜帽,这是底火帽。
沈弘文拿起一个,对着光看。铜盂冲压得还算规整,但厚薄不均。“这批……合格率多少?”
“七成。”学员低头,“冲床磨损了,模具也老了。”
沈弘文叹了口气。一切都在将就,一切都不完美。可战争不等人。---
陈锐来视察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山洞里乌烟瘴气,人们眼睛通红,地上堆着废品,空气里弥漫着焦糊、金属和汗水的混合味。
“团长。”沈弘文迎上来,想汇报,被陈锐抬手止住。
“直接说,还要多久能试炮?”
沈弘文沉默了几秒:“炮管和底座的问题……还需要时间。最快……也得十天。”
“十天太长了。”陈锐摇头,“鬼子不会给咱们十天。”
他走到那堆半成品前,拿起一根有裂纹的炮管,用手指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回响。“松树岭那一仗,咱们的新炮虽然打得不准,但把鬼子吓住了。他们现在肯定在琢磨,八路军从哪儿弄来的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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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炮管,看向沈弘文:“鬼子琢磨的时候,就是咱们的机会。趁他们还没摸清底细,再打一家伙,让他们更摸不着头脑。”
“可是团长,炮还没准备好……”
“那就用没准备好的炮打。”陈锐语气不容置疑,“实战是最好的检验。窝在山洞里试一百次,不如拉出去打一炮。”
他走到地图前:“目标,十里铺据点。守军不多,一个日军分队加伪军一个排。但位置重要,卡在山口。打下来,咱们进出山就多一条路。更重要的是——”
他指着地图上标注的物资点:“这里有鬼子的一个临时仓库,囤着抢来的铁轨、铜线,还有……可能有机床。”
沈弘文眼睛亮了。
“这次,我亲自带炮班去。”陈锐说,“沈工,你也跟着。炮打成什么样,你亲眼看看。”---
出发是在三天后的深夜。
炮班一共八个人:四个炮手,两个弹药手,一个观测员(刘春生临时学的),再加沈弘文。那门勉强拼凑起来的迫击炮被拆成三部分:炮管、底座、支架,用麻袋裹着,由战士们轮流背着。
队伍一共五十人,除了炮班,还有一个加强排负责掩护和突击。陈锐亲自带队。
十里铺据点建在一个小山包上,俯视着山口。借着月光,能看见围墙上影影绰绰的哨兵身影。
部队在距离据点八百米外的树林里停下。这是沈弘文计算的安全距离——以现在这炮的精度,再近就可能炸到自己人。
炮手们悄无声息地架炮。底座埋进松软的土里,支架调平,炮管装上。刘春生用缴获的日式指北针和自制的量角器测算角度,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
沈弘文蹲在旁边,手心里全是汗。炮管是他挑了三根里最好的一根,但内壁的刀痕还在。底座是今天下午才铸出来的第七个,气孔小了点,但没完全消除。撞针用了羊油淬火,试了十次,九次响。
一切都充满不确定性。
“装弹。”陈锐低声下令。
弹药手从背囊里取出第一发炮弹。铸铁弹体沉甸甸的,引信已经装好。他小心翼翼地把炮弹从炮口滑入。
“嗞——”一声轻响,炮弹落到底。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炮手拉了下击发绳。
“嗵!”
沉闷的发射声,比预想的小。炮弹飞出炮口,划着弧线飞向夜空。
沈弘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炮弹飞行的方向,心里默数:一、二、三……
“轰!”
爆炸声从据点方向传来。火光一闪,但偏了——炸在围墙外二十多米的山坡上,炸起一团泥土。
“修正!向左五度,减药一格!”陈锐冷静下令。
炮手迅速调整。第二发炮弹装填。
“嗵!”
这次炮弹飞得更远,但还是偏了,炸在据点大门附近,没造成实质破坏,但显然惊动了敌人。据点里响起警报声,探照灯亮起,光柱乱晃。
“他们发现咱们了!”观测员喊。
“第三发,急促射!”陈锐吼道。
两发炮弹连续发射。第一发落在据点院子里,炸塌了一间偏房。第二发……哑火了。
炮弹落在围墙根,没响。
“妈的!”炮手骂了一句。
但就在这时,据点里传来更大的爆炸声——不是炮弹,是弹药殉爆。第一发落在院子里的炮弹,可能引爆了鬼子堆放的手榴弹或炸药。
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了半个山头。
“好!”陈锐一拳捶在地上,“突击队,上!”
加强排趁乱发起了冲锋。据点里的鬼子和伪军被突如其来的炮击和殉爆打懵了,抵抗微弱。战斗只持续了二十分钟,据点被攻克。
清点战场时,沈弘文第一个冲进被炸毁的仓库。里面果然堆满了物资:成捆的铁轨、铜线、电缆,还有——他眼睛一亮——一台小型台式车床,虽然旧,但保养得不错。
“找到了!”他激动地喊。
但陈锐的脸色并不轻松。突击队长跑来报告:“团长,咱们牺牲三个,伤五个。炮击……只直接炸死两个鬼子,其他的都是冲锋时解决的。”
陈锐点点头,走到那门迫击炮前。炮身已经冷却,但还能摸到余温。他看了看炮口,内壁在月光下隐约能看到细微的裂纹。
“沈工。”他叫过沈弘文,“看看你的炮。”
沈弘文检查炮管,脸色白了。裂纹比试射时更明显了。
“底座。”陈锐又说。
沈弘文检查底座,那个气孔在发射震动下,已经扩展成一道细微的裂缝。
“还有哑火的那发炮弹。”陈锐从弹药手那里拿过记录本,“三发一中,一发哑火。命中那发是靠运气。”
他放下本子,看着沈弘文:“现在你知道了。咱们的炮,能响,能吓人,但离真正能打仗,还差得远。”
沈弘文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指甲掐进肉里。
“但至少,它响了。”陈锐拍拍他肩膀,“把缴获的车床和材料带回去。继续改进。我要你在一个月内,让这门炮能打中三百米外的炮楼窗户。”
他转身,望向北方。更远处,铁路线上,鬼子的巡逻车灯像鬼火一样闪烁。
“鬼子吃了亏,会更警惕。”他轻声说,“下次,就没这么容易了。”
远处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而新的一天,又有新的难题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