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栓柱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烟。
他趴在坑道口,透过观察孔往外看,天不是天,地不是地,全被一种翻滚的黄黑色浓烟填满了。烟贴着地面爬,像活的,钻进鼻子、眼睛、喉咙,又辣又呛,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他赶紧用湿毛巾捂住口鼻——那是沈工程师发下来的,毛巾里缝了个小布袋,据说装着磨碎的木炭,能滤烟。
毛巾也挡不住那股刺鼻的硫磺味。空气热得反常,虽然坑道深处还阴凉,但洞口扑进来的风是烫的。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不是雷声,是火烧过枯林时发出的那种连绵不绝的、贪婪的咆哮。
“柱子,撤回来!”班长在坑道深处喊,“封洞口!”
张栓柱又看了一眼外面。火还没烧到眼前,但烟已经把山谷吞没了。几棵近处的大树,叶子已经卷曲发黑。一只受惊的山鸡从烟雾里跌跌撞撞飞出来,没飞多远就栽到地上,抽搐两下,不动了。
他缩回身子,和另一个战士合力推动那块早就准备好的石板。石板很沉,嵌在坑道口的凹槽里,缓缓合拢,最后只留下几个手指粗的透气孔。光线顿时暗下来,坑道里点起了油灯。
坑道是这几个月挖的,从山谷通到后山,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他们这个班守的这段是主坑道的一个分支,能容纳二十多人。现在挤了三十几个——有战士,也有几个来不及撤到更深处的妇女和孩子。
空气很快变得浑浊。虽然坑道有通风口通到后山,但烟太大,新鲜空气进不来。有人开始咳嗽,孩子们低声哭泣。
“别慌!”班长的声音还算镇定,“沈工说了,咱们的通风管马上就好。”
正说着,坑道壁上插着的几根竹管突然传来“呼呼”的风声。虽然风不大,但确实是新鲜的、带着山林湿气的空气。咳嗽声渐渐停了。
“真管用!”有人惊喜地说。
张栓柱凑近一根竹管,深深吸了一口。虽然还隐约有烟味,但比刚才好多了。他想起前几天看见齐厂长带人在后山忙活,又是架水轮又是接竹管,原来是为了这个。
坑道外,火龙的咆哮声越来越近。---
沈弘文在核心工坊的山洞里,正盯着墙上挂着的几个自制“气压计”。那是用玻璃管和染色的水做的,很简单,但能显示洞内外的气压差。现在,管内的水柱正在缓缓上升——说明洞内气压高于洞外,烟不容易灌进来。
“通风系统运转正常。”他低声对齐家铭说。
齐家铭脸上全是汗,正摇着一台手摇鼓风机。这台机器连着竹管网络,是给几个最重要山洞送风的备用设备。水力驱动的鼓风机虽然能自动运转,但为了保险,人力备份不能停。
山洞外传来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和爆裂声,那是火舌舔舐岩石和烧毁窝棚的声音。尽管洞口做了两道“水帘门”——从高处引下的细水流在洞口形成屏障——但热浪还是透过水幕阵阵袭来。
湿泥层怎么样?”沈弘文问。
一个工人从洞口跑进来,脸上熏得漆黑:“报告沈工,外墙抹的泥巴开始干了,但还没裂。就是……就是水快用完了!”
储存的水集中在几个大坑里,平时用于生活和防火。但现在要同时供应“水帘门”、冷却墙壁、还有人员饮用,消耗极快。
“省着用。”沈弘文说,“优先保证洞口水帘和伤员用水。”
他走到洞口,透过水幕向外望去。外面已经是火海地狱。窝棚区全着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他亲眼看见一个来不及转移的草料堆轰然烧塌,火星像红色的蝗虫一样飞溅。
更可怕的是烟。浓烟不仅从洞口试图灌入,还从岩石的每一条缝隙里渗进来。尽管有通风系统,洞里还是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几个身体弱的技术人员开始头晕、恶心。
“防烟面具!”沈弘文喊。
大家纷纷戴上那种简陋的活性炭口罩。效果有限,但比没有强。
突然,通风竹管里的风声变小了。
“怎么回事?”齐家铭停下手里的摇柄。
一个“少年班”学员跑进来,气喘吁吁:“齐厂长,后山的水轮……水轮停了!”
“为什么?”
“溪水……溪水变小了,带不动水轮!”
沈弘文心里一沉。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鬼子可能在上游做了手脚。
“人工摇!所有人轮流!”他下令。
鼓风机再次转动起来,但人力有限,风量只有之前的三成。山洞里的空气很快又变得滞重。---
陈锐没在山洞里。
他带着三十人的小分队,正在浓烟和火场的边缘穿行。所有人都戴着防烟面具,脸上涂着泥巴,身上披着浸湿的草编斗篷——这是沈弘文临时想出的防火土法。
他们的目标,是袭击鬼子的“点火队”。
火攻不是点一把火就完事。要维持这么大规模的山火,需要不断添加燃料,控制火势方向。日军组织了专门的“点火队”,携带火焰喷射器和燃油桶,沿着预先清理出的“火道”推进,哪里火势弱了,就补上一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陈锐要打掉的就是这些“点火队”。
视线极差。浓烟像厚重的帷幕,能见度不足二十米。热浪扑面,裸露的皮肤火辣辣地疼。脚下是滚烫的灰烬和还在冒烟的树干残骸。
“注意脚下!”陈锐低声提醒。已经有三个战士被灼热的石头烫伤了脚。
突然,前方传来日语呼喝声和火焰喷射器特有的嘶鸣。
陈锐举手示意。队伍散开,依托烧焦的树桩隐蔽。
透过烟幕,隐约看见十几个日军身影。两人一组,一人背燃料罐,一人持喷枪。火焰像毒蛇的信子,从喷枪口射出,舔过一片灌木,瞬间燃起新的火头。
“打背罐子的!”陈锐下令。
枪声在火场的背景噪音中显得很微弱。但子弹飞过,一个背燃料罐的日军身体一颤,罐子被打穿,燃料泄漏,遇火即燃。
“轰!”
那个日军变成火人,惨嚎着乱跑,又引燃了旁边的草木和另一个士兵。日军小队顿时乱作一团。
“撤退!”日军小队长嘶喊。
但已经晚了。冯占山带着狙击手占据了制高点,专门打那些想逃跑的。陈锐带队从侧翼包抄,短兵相接。
战斗很快结束。十二个日军,死了九个,俘虏三个——都是烧伤后失去战斗力的。缴获两具完好的火焰喷射器、几个燃料罐,还有地图和命令文件。
陈锐快速翻阅文件。上面用日文标注了“点火推进路线”和“补给点位置”。
“这里。”他指着一个标记点,“离咱们的坑道区不到三里。鬼子在这里囤积了大量燃油,是维持火势的关键补给站。”
“端了它?”冯占山问。
“端了。”陈锐把文件塞进怀里,“但咱们得快点。火很快会烧到那里。”
队伍转向,在浓烟和余烬中艰难行进。每个人都精疲力竭,防烟面具里的活性炭已经饱和,呼吸越来越困难。有人开始咳嗽、呕吐。
终于看到那个补给站——是个临时搭建的木棚,周围堆满了油桶。守卫的日军不多,只有七八个,显然没想到八路军敢在火海里穿插。
突袭很顺利。守卫很快被解决。陈锐下令,把所有油桶集中,然后……
“等等。”他忽然说,“油别浪费。赵老三,你带几个人,把油桶搬到那边——看到那条沟了吗?那是鬼子砍树清出的隔离带,但还没完全连上。”
赵老三明白了:“团长,你是想……”
“鬼子想用火烧咱们,咱们也用火,烧断他的‘火链’。”陈锐看着地图,“这条沟是火势蔓延的关键缺口。如果咱们在这里放一把火,火会往山下烧,反而能把鬼子的隔离带烧毁一段,给咱们的坑道区争取喘息空间。”
“可火势失控怎么办?”
“顾不了那么多了。”陈锐咬牙,“执行命令。”
油桶被滚到指定位置,撬开,燃油汩汩流出,浸透干枯的地面。点火,撤退。
新的火头燃起,顺着山坡向下蔓延。正如陈锐所料,火舌舔到鬼子精心准备的隔离带,那些堆放的柴硫磺被点燃,反而形成一道反向的火墙,与从山下烧上来的火头对撞。
两股火势相遇的地方,火焰腾起数丈高,热浪逼得人连连后退。但碰撞之后,火势暂时停滞了——因为可燃物被迅速消耗殆尽。
“有用!”冯占山惊喜道。
陈锐却看向天空。浓烟更厚了,遮天蔽日,明明是白天,却昏暗如黄昏。空气里除了焦糊味,似乎又多了一种别的气息——湿气。
“要下雨了。”他喃喃道。---
山洞里,沈弘文也注意到了变化。
通风竹管里吹来的风,带上了明显的湿气。洞壁开始渗水——不是渗烟,是清澈的水珠。外面火场的爆裂声似乎小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绵密的哗啦声。
“雨!”有人喊。
真的下雨了。起初是豆大的雨点,砸在洞口的水帘上,溅起更大的水花。很快,雨势加大,变成瓢泼大雨。雨水浇在燃烧的山林上,发出巨大的“嗤嗤”声,白色蒸汽混合着黑烟,翻滚升腾。
火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明火渐渐熄灭,只剩一些暗红的余烬在雨水中冒烟。
坑道里的人们听到了雨声,纷纷推开洞口的石板。清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涌进来,尽管还夹杂着烟味,但已经可以呼吸。
张栓柱第一个爬出去。外面一片狼藉:窝棚全毁了,工坊的屋顶塌了,平时训练的场地变成了焦黑的泥泞。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乌黑的树干,像一根根戳向天空的炭条。
但雨还在下,越下越大。雨水冲刷着焦土,汇成浑浊的溪流,流向低处。
山谷里,人们陆续从坑道和山洞里钻出来,站在雨里,仰着脸,任雨水冲洗脸上的烟灰和疲惫。没有人欢呼,只有沉默。劫后余生的沉默。
陈锐带着小分队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沈弘文迎上来,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团长,雨……雨救了咱们。”
陈锐点点头,没说话。他望向四周,满目焦黑。野菜、药材、能吃的野果、能用的木材……全没了。赖以隐蔽的植被,也没了。狼牙山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地间。
更糟的是,雨虽然浇灭了火,但也让山路变得泥泞难行。坑道开始渗水,有的地方甚至坍塌。储存的粮食被烟熏火燎,还能不能吃都是问题。
李水根走过来,低声说:“团长,侦察兵报告,鬼子……开始往山脚集结了。看架势,是要等雨停了,地面干了,就进山清剿。”
陈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远处雨幕中若隐若现的山峦轮廓。
大火烧掉了屏障,也烧掉了退路。
而鬼子,绝不会放过这个“犁庭扫穴”的机会。
雨还在下,冲刷着焦土,也冲刷着血迹。
但比雨水更冷的,是即将到来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