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瘸子是在砍柴时发现那些怪异的木桩的。
他是山脚赵家庄的老猎户,腿是年轻时追山猪摔瘸的。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背着柴刀和绳子,沿着狼牙山南麓的缓坡往上走,想砍些枯枝回去引火。走到半山腰那片老松林时,他看见松树被人齐腰锯断了——不是几棵,是整片,足有半里宽,像给青山剃了条难看的秃疤。断口很新,渗着松脂。
这不对劲。鬼子扫荡杀人放火常见,但很少费力气砍这么多树。孙瘸子拄着棍子走近些,看见砍倒的树被拖到一边,堆成一人多高的柴垛,间隔几十步就是一个。柴垛上还泼了黑乎乎的东西,闻着有股刺鼻的油味。
更远处,有人影在晃动。不是鬼子,是伪军和民夫,正用扁担挑着箩筐往山上运东西。箩筐用草席盖着,但风吹起一角,孙瘸子瞥见里面是黄澄澄的块状物——硫磺。他在矿上帮过工,认得这个。
他不敢再往前,悄悄退回来,绕了十几里山路,天黑透才摸到狼牙山根据地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消息一层层传上去,第二天中午,到了陈锐手里。
“砍树、堆柴、运硫磺……”陈锐把情报念完,递给赵守诚,“鬼子这是要放火烧山。”
岩洞里一时安静。火塘里的柴火噼啪响了几声。
“烧山?”一营长王猛挠头,“这大冬天的,雪才化,草木湿着呢,能烧起来?”
“现在烧不起来,可再过个把月,开春了,风干物燥,一把火就能燎原。”陈锐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狼牙山南麓的等高线滑动,“你们看,鬼子砍树清出的这条带子,是防火隔离带。他们在山脚制造一片空地,然后——”他的手指向上一划,“在山腰囤积引火物,等时机一到,从上往下点。火借风势,能一直烧到咱们藏身的这片山谷。”
赵守诚脸色凝重:“山里植被厚,真要烧起来,烟都能把人熏死。而且火烧过的地方,几年都长不出东西,咱们的野菜、药材全完。”
“水源呢?”沈弘文忽然问。
陈锐看向他。
“放这么大的山火,鬼子肯定也防着烧到自己。”沈弘文推了推断腿眼镜,“他们可能会在下游筑坝,或者往溪流里投毒,断咱们的水。”
齐家铭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成绝地了?”
“就是要把咱们逼成绝地。”陈锐声音很冷,“筱冢义男这招毒。不进来跟咱们拼命,用火和烟把咱们逼出来。要么烧死、熏死、渴死在山里,要么跑出来,暴露在开阔地,任他打。”
岩洞里又沉默了。只有火塘里柴火燃烧的声音。
“那……咱们怎么办?”李栓柱闷声问,“总不能等死。”
“当然不能等死。”陈锐转身,目光扫过众人,“两条路。第一,趁鬼子合围没完成,集中力量,选个方向强行突围,跳到外线去。”
“跳到哪儿?”王猛问,“山外面全是鬼子伪军,咱们拖家带口一千多人,怎么跳?跳出去吃什么?住哪儿?”
“那就第二条路。”陈锐说,“守。利用咱们挖的坑道和山洞,防火防烟,跟他耗。”
“能耗多久?”有人质疑,“火真烧起来,山洞里没吃没喝没空气,能撑几天?”
争论爆发了。主张突围的和主张死守的吵成一团。突围派觉得守是坐以待毙;死守派认为突围是以卵击石。声音越来越高,火塘的火苗被说话的气流吹得忽明忽灭。
“都别吵了!”赵守诚提高声音。他走到中间,看着两边的人,“同志们,咱们现在是在讨论活路,不是吵架的时候。突围有突围的难处,死守有死守的风险。咱们得想清楚,哪条路活下来的可能性更大,哪条路能保住咱们这点‘火种’。”
所有人都看向陈锐。
陈锐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地图,看着那些等高线,看着代表鬼子据点的黑点,看着那条正在形成的、环绕狼牙山的“火带”。
守。”他终于开口,“但不能光守。”
他走到地图前:“沈工说得对,鬼子会打水源的主意。咱们得抢先找到备用水源。李水根,你带侦察连,把山里所有可能出水的山洞、岩缝、地穴,全摸一遍。特别是地下河,有就太好了。”
“是!”
“齐厂长、赵老三,你们组织人手,在驻地周围挖更宽的防火沟,最少五十米宽,把草根树根都清干净。沟里备上土和沙,火来了能填。”
“好!”
“沈工。”陈锐看向工程师,“防火防烟,你是专家。怎么保住咱们的工坊、仓库、还有最重要的山洞?”
沈弘文站起来,走到石板上,用炭笔画起来:“第一,所有窝棚和工坊的外墙,用湿泥混合草木灰厚厚抹一层,能防火。第二,关键山洞的入口,做两道门,中间留缓冲带,用湿棉被或浸水的草帘子密封,防烟。第三,通风——我见过矿上的通风设备,咱们可以试试用缴获的日军鼓风机改装,给山洞里送新鲜空气。”
“需要什么材料?”
“鼓风机我们有几台,但不够。还需要大量水管或竹管,做通风道。还需要水……很多水。”沈弘文顿了顿,“如果能找到高处的水源,做自流供水系统,防火和饮水问题能一起解决。”
“水的事,李水根去找。”陈锐说,“材料,咱们想办法凑。现在——”他看向众人,“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顿了顿:“不能等鬼子点火。咱们得主动出击,打掉他的引火物,打乱他的部署。”
“出击?”王猛眼睛亮了,“怎么打?”
“小股部队,多路出击。”陈锐的手指在地图上点出几个位置,“鬼子堆柴、囤硫磺的地方,不会太多人守着。咱们派精干分队,晚上摸过去,能烧的烧,能炸的炸。不用恋战,打完就跑。目的就一个:让他的‘火墙’点不起来,或者点了也烧不连贯。”
计划定下,各人分头准备。散会后,陈锐把沈弘文单独留下。
“沈工,你刚才说的通风设备……”他问,“咱们那几台破鼓风机,真能改?”
“能改,但效果不会太好。”沈弘文实话实说,“主要是动力。鬼子的是汽油机,咱们没汽油,只能靠人力摇,或者……用水力。”
“水力?”
“对。”沈弘文走到岩洞一角,掀开油布,露出几台缴获的日军水泵零件,“我在想,能不能用水轮带动鼓风机。只要有流动的水,就能持续送风。就是……对水源位置要求高。”
陈锐看着那些锈迹斑斑的铁家伙:“试试。需要什么,跟齐厂长说。”
“还有……”沈弘文犹豫了一下,“团长,我刚才没说。其实还有一种防烟的办法——湿毛巾捂口鼻,那是权宜之计。最好是用活性炭。”
“活性炭?”
“木炭碾碎,过筛,装在布袋里,做成简易防毒面具。”沈弘文说,“能吸附一部分烟尘和毒气。咱们木炭有的是,可以大量做。”
“好!”陈锐一拍他肩膀,“这事你负责,尽快搞出来。”---
三天后,第一支出击分队出发了。
带队的是冯占山。这个老狙击手带了三十个人,全是侦察连的好手。他们化装成砍柴的农民,背着柴刀和绳子,但绳子里裹着炸药,柴刀把是空心的,藏着雷管。
目标是南麓最大的一个柴硫磺囤积点。侦察兵摸清楚了,那里有伪军一个班看守,白天巡逻,晚上缩在木棚里烤火。
冯占山他们在林子里趴到半夜。木棚里传来鼾声和咳嗽声。两个伪军哨兵抱着枪,靠在一棵烧焦的树桩上打盹。
“动手。”冯占山低声下令。
三个黑影摸上去,用匕首解决了哨兵。其他人迅速靠近柴垛,把炸药塞进柴堆深处,接上导火索。
“撤!”
队伍刚退到安全距离,身后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不是巨响,是那种闷在柴堆里的爆燃声。接着,火光腾起,硫磺燃烧产生的刺鼻黄烟弥漫开来。
走!”冯占山带头钻进山林。
同一晚,其他几个分队也得手了。有的烧了柴垛,有的炸了运输车,还有的摸到溪流上游,发现鬼子果然在筑小水坝——被他们炸了。
消息传回山里,士气为之一振。但陈锐知道,这只是开始。鬼子吃了亏,只会更疯狂。
果然,第五天,李水根的侦察兵带回坏消息:鬼子增兵了。不仅多了伪军,还来了工兵部队,带着火焰喷射器和大量的燃油桶。砍伐隔离带的速度明显加快,柴硫磺的囤积点增加了岗哨,有的还埋了地雷。
“鬼子要提前动手了。”李水根判断。
陈锐站在崖壁上,望着山脚。虽然是冬天,但连续几天晴日,风吹在脸上已经不带多少寒意。地上的残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黑褐色的土地和枯黄的草。
空气很干燥。
“通知所有人,防火沟再挖宽十米。储存的水和土,增加一倍。”他下令,“沈工的湿泥防火层,所有重要建筑都要抹上。防烟面具,加紧做,人手一个。”
命令传达下去,山谷里像开了锅。战士们挥汗挖沟,群众排成长队从溪流取水,孩子们把湿泥巴运到工坊和窝棚边。沈弘文带人在几个主要山洞入口试验“水帘门”——用竹管从高处引水,在洞口形成一道细细的水幕,据说能降温阻烟。
齐家铭那边也有了进展。他在一条山涧旁搭起了水轮,用皮带连着改装的鼓风机。试验那天,很多人围着看。水轮转动,鼓风机嗡嗡响起来,风吹进竹管,从另一头送出。
“成了!”齐家铭满脸是汗,却笑得像个孩子。
虽然风量不大,但至少证明,不用油,不用电,也能送风。
第七天,清晨。
陈锐照例巡查防火带。五十米宽的沟已经挖好,里面的土堆得像小坟包。几个战士正在给沟壁拍实,防止坍塌。
远处突然传来隐约的爆炸声,紧接着是沉闷的、连绵不绝的轰鸣,像远处在打雷。
不是雷。陈锐脸色一变,冲向崖边。
南麓方向,浓烟已经升起。不是一股,是好几股,几乎同时,连成了一条线。浓烟是黄黑色的,那是硫磺燃烧的颜色。烟柱迅速扩大,被风拉扯着,向山上蔓延。
更可怕的是火光。虽然隔着十几里,但能看见山腰处那条“火带”被点燃了。火舌舔舐着枯草和灌木,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借着山风,向上卷来。
“鬼子点火了!”哨兵嘶声大喊。
陈锐望着那条越来越近的火线,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已经有了焦糊味。
他转身,对身后的警卫员说:“发信号。全体进入坑道和山洞。防火组就位。”
“是!”
凄厉的哨声响彻山谷。人们放下手中的活,按照演练过无数次的路线,向各自避难的山洞跑去。妇女拉着孩子,战士搀扶伤员,技术人员抱着图纸和仪器。
陈锐最后一个离开崖壁。他回头看了一眼。
火线已经清晰可见,像一条巨大的、狰狞的火龙,正张牙舞爪地向狼牙山扑来。
浓烟蔽日,天空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