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下了三天，把漫山焦土泡成了黑泥塘。脚踩下去，咕唧一声，能陷到脚踝。空气里不再有烟味，只剩下一股子焦炭混着湿泥的腥气，还有……死寂。
张栓柱带着他那个班，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任务是“打扫战场”，其实就是看看大火过后，还能从灰烬里扒拉出点什么能用的。窝棚的草顶全没了，只剩几根烧成炭的木头架子，一碰就碎。他们原先放工具的那个石洞，洞口塌了一半，里面灌满了泥水。
“班长，你看这个。”一个新兵从泥里抠出半截铁锹头，刃口已经烧变形了。
“还能用，回去让铁匠炉敲敲。”张栓柱接过来，抹掉上面的泥。他心里沉甸甸的。大火烧掉的不仅是窝棚和工具，是整整一季——也许是更长时间——的指望。野菜的根烧焦了，野果树变成了黑炭，就连平时打鸟捡蛋的林子，现在也只剩下一根根戳着的黑桩子，像坟地里插的香。
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细细的，被雨声压着。张栓柱望过去，是村里李寡妇的儿子，蹲在一堆焦黑的木头前哭。那堆木头原本是他家的窝棚，也是他爹去年冬天被鬼子打死的地方。现在连这点念想也没了。
“走吧。”张栓柱收回目光，“去下一个点。”
雨势渐小，变成牛毛细雨。但云层还是厚厚地压着，天色灰蒙蒙的。整个山谷，除了雨声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哭泣，安静得吓人。
那不是平静，是绝望在沉默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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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洞里，气氛同样凝重。
赵守诚正念着统计数字：“……能住人的山洞和坑道，还剩十七个，挤一挤能塞下一千二百人，但通风和卫生是大问题。粮食，被烟熏火燎加上雨水浸泡，能吃的不足三成，最多撑十天。盐，只剩最后一斤。药品……盘尼西林全没了，磺胺还有五片。”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重伤员七个，高烧不退，没有消炎药，情况……不乐观。轻伤员二十三个，缺医少药，伤口开始溃烂。”
岩洞里只有油灯的火苗在跳。没有人说话。
沈弘文坐在角落里，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一块焦黑的木炭。他的实验室没了，那些瓶瓶罐罐、图纸、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原料，全毁了。齐家铭蹲在他旁边，脸上被烟火熏出的黑道子还没洗干净。
“鬼子那边呢？”陈锐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李水根站起来：“侦察兵刚传回消息。山脚，鬼子集结了至少一个大队，伪军两个营。工兵在抢修被雨冲坏的道路，看样子，等地皮稍干，就要进山。”
“兵力对比？”陈锐问。
“咱们能动弹的战斗人员，不到六百。鬼子加伪军，一千五往上。”李水根顿了顿，“而且，他们带了迫击炮，可能还有山炮。”
又是一阵沉默。六百对一千五，没有坚固工事，没有充足弹药，没有后援，甚至连吃的都快没了。
“要不……”三连长李栓柱试探着说，“咱们……分散转移？化整为零，钻进深山老林，鬼子总不能把每座山都翻一遍。”
“然后呢？”王猛瞪着他，“伤员怎么办？妇女孩子怎么办？技术设备怎么办？全扔了？”
“那也比聚在一起让人一锅端强！”
“散了更死得快！鬼子正盼着咱们散呢！”
争吵又起。但这次，声音里少了以往的劲头，更多的是焦躁和茫然。
“都别吵了。”陈锐的声音不高，但压住了所有声音。他站起来，走到地图前。地图也被烟熏得发黄，上面用红笔圈出的位置，是之前标注的鬼子据点。
“分散转移，是最后的路，但不是现在。”陈锐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鬼子为什么急着进山？因为他们知道，大火把咱们的屏障烧没了，把咱们的存粮烧了，把咱们逼到了绝境。他们以为，现在是捏死咱们最好的时机。”
他转过身，看着岩洞里每一张疲惫、焦灼的脸：“可他们忘了，绝境里出来的人，要么等死，要么拼命。咱们，选哪个？”
没人回答，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他。
“咱们拼命。”陈锐一字一句地说，“但不是瞎拼。鬼子想捏软柿子，咱们就让他啃一口铁核桃。”
他走回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一个位置上：“鬼见愁。”
那是一处峡谷，在地图上像被斧头劈开的一道窄缝。两侧山崖陡峭，谷底最窄处不到十米，长一里多。是进山的几条路之一，也是最险的一条。
“这里。”陈锐说，“咱们在这儿，跟鬼子干一仗。”
“伏击？”王猛眼睛亮了。
“对。”陈锐点头，“鬼子骄横，觉得咱们被火烧残了，只会跑。咱们偏不跑，在这儿等着他。”
他详细讲解计划：派出小股部队引诱鬼子先头部队进入峡谷；两侧山崖埋伏主力；谷口用炸药和滚石封死；谷底埋设地雷和竹钉；等鬼子全部进入，关门打狗。
“咱们的新家伙，全用上。”陈锐看向沈弘文和齐家铭，“竹筒炮架在崖顶，往下轰。燃烧瓶，等鬼子挤成一团时扔。混合子弹，狙击手专用，打军官，打机枪手。”
沈弘文站起来：“竹筒炮改进了，用老竹烘烤，加了铁箍，应该不会炸膛。燃烧瓶减轻了重量，能扔二十米。子弹……哑火率不到一成。”
“好。”陈锐说，“赵老三，爆破筒和地雷，交给你。”
“团长放心！”赵老三拍胸脯，“我做的地雷，鬼子踩上，腿给他炸飞！”
“李水根，你带人，负责把鬼子引进来。记住，要装得像，边打边撤，让他们觉得咱们是残兵败将，慌不择路。”
“明白！”
命令一条条下达。岩洞里的气氛变了，不再是绝望的沉默，而是一种压抑已久的、即将喷发的狠劲。
就像陈锐说的，绝境里出来的人，要么等死，要么拼命。
他们选择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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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天，整个山谷在泥泞和细雨中动了起来。
战士们砍来没被完全烧毁的老竹，在齐家铭和沈弘文指导下烘烤、箍铁、装药。竹筒炮做了三十门，架在“鬼见愁”两侧崖顶预先挖好的掩体里。
赵老三带人，在谷底精心布置地雷阵。不是埋下去就完事，要计算鬼子行军队列，把地雷埋在脚步最可能落下的位置。还在陡坡上堆了无数滚石擂木，用藤蔓勉强固定，砍断藤蔓就能滚下。
沈弘文和“少年班”的孩子们连夜赶制燃烧瓶和混合子弹。山洞里弥漫着硫磺和松脂的味道。刘春生眼睛熬得通红，但手很稳，一颗颗检查底火。
陈锐亲自爬上“鬼见愁”两侧山崖，一遍遍查看伏击位置，计算射击角度，标记撤退路线。雨水顺着他的蓑衣往下淌，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和焦土。
“这里，放一挺机枪，封锁谷口。”
“那里，狙击手位置，视野好，但暴露，打完三枪必须换地方。”
“爆破点，炸药量再加两成，我要确保石头能把路彻底堵死。”
他像一头在绝境中冷静勘察地形的头狼，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第三天下午，雨停了。云层散开一些，露出惨淡的天光。地面还是湿的，但表层开始变硬。
李水根的侦察兵回报：鬼子动了。一个日军中队加伪军一个连，作为先头部队，正沿着进山主路前进。后面跟着大队人马，距离半日路程。
“来了。”陈锐站在崖顶，望着山下蜿蜒如毒蛇的队伍。
他最后一次检查怀表，下午两点。
“各就各位。”
命令通过手势和低声传递。崖顶，战士们拉开枪栓，推弹上膛。竹筒炮的炮口悄悄伸出掩体。负责砍藤蔓的爆破手，手放在斧柄上。
谷底，李水根带着几十个人，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边打边往峡谷里退。枪声稀稀拉拉，偶尔还夹杂着惊慌的喊叫。
日军的先头部队追到峡谷口，停了一下。带队的日军中尉举起望远镜观察。峡谷幽深，两侧山崖陡峭，是典型的险地。
但他看见“溃退”的八路军已经逃进峡谷深处，人数不多，队形散乱。更重要的是，他接到命令是“快速追击，咬住敌人主力”。大火之后，八路军还能有什么像样的抵抗？他轻蔑地笑了笑，挥手：“前进！抓住他们！”
日军和伪军排成纵队，小心翼翼地进入峡谷。脚步声在岩壁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陈锐趴在崖顶，透过岩石缝隙向下看。鬼子的大头皮鞋踩在泥泞的谷底，钢盔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冷光。队伍拉得很长，像一条蠕动着的、土黄色的虫子。
他默默数着人数。一百，两百，三百……先头部队全部进入峡谷。
“动手。”
信号弹升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炸开一团红光。
几乎是同时，崖顶传来沉闷的崩断声——砍断藤蔓的斧头落下。堆积的滚石擂木失去束缚，轰然滚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谷底。
“敌袭！”日军中尉的嘶吼被淹没在巨石滚落的轰鸣中。
巨石砸入人群，惨叫声瞬间爆发。但这只是开始。
两侧崖顶，枪声骤然响起。不是密集的扫射，而是精准的点射。冯占山和狙击手们专打军官和机枪手。混合子弹的穿透力不如标准弹，但精度够，距离近，一枪一个。
竹筒炮开火了。“嘭！嘭！”沉闷的爆炸声在山谷间回荡，铁砂和碎石子像暴雨般倾泻而下。虽然杀伤半径不大，但声势骇人，打得鬼子伪军抬不起头。
谷底的地雷被接连触发。“轰！轰！”爆炸的火焰和破片在狭窄的空间里肆虐。
“燃烧瓶！”陈锐下令。
十几个燃烧瓶从崖顶扔下，在人群中炸开。黏稠的燃料溅开，遇火即燃。几个鬼子瞬间变成火人，惨嚎着乱撞，又引燃了其他人。
峡谷变成了地狱。上方是滚石和弹雨，脚下是地雷和火焰，前后退路被落石堵死。日军和伪军挤成一团，建制全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战斗持续了不到半小时。枪声渐渐稀疏，只剩下零星的抵抗和伤员的哀嚎。
陈锐下令停火。崖顶的战士用绳索滑下，开始清剿残敌、缴获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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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底景象惨不忍睹。焦黑的尸体横七竖八，有的被石头砸扁，有的被烧成焦炭，有的浑身是弹孔。血混着泥水，在低洼处积成暗红的水坑。
三百多鬼子伪军，逃出去的不到五十人。缴获步枪两百多支，机枪六挺，掷弹筒四具，弹药无数。还有一部完好的电台和几份作战地图。
但我军也付出了代价。滚石落下时，有两个战士躲避不及被砸伤。清剿残敌时，三个战士在近战中被垂死反扑的鬼子刺伤。牺牲十一人，重伤五人。
陈锐站在谷口，看着战士们抬着缴获的物资和牺牲同志的遗体走过。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一点，照在焦黑的山崖和血迹斑斑的谷地上。
赵守诚走过来，低声说：“老陈，这一仗……打出了咱们的威风。消息传开，山里山外，都会知道咱们还在。”
陈锐点点头，没说话。他看着那些牺牲的战士被抬走，心里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
“打扫战场，迅速撤离。”他下令，“鬼子大队听到枪声，很快就会赶来。”
队伍带着缴获，沿着预先勘察的小路撤回深山。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焦土上。
身后，“鬼见愁”峡谷里，硝烟还未散尽。
而更远处，日军大部队的营地，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陈锐知道，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但至少今晚，狼牙山的火把，没有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