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根带回那捆旧报纸时,外面裹了三层油布,最外面还糊了层泥巴,闻起来有股牲口棚的臊臭味。他把油布一层层揭开,最后露出的报纸已经泛黄发脆,边角缺损,是半年前的《华北日报》——日伪在华北控制的喉舌。
“从县城废纸铺子收来的,花了两个鸡蛋。”李水根小心翼翼地把报纸铺在石板上,“卖报纸的老头说,这些是鬼子机关处理掉的旧报,他捡来糊墙。”
陈锐、赵守诚、沈弘文、齐家铭都围过来。油灯的光晕勉强照亮报纸上的字,都是竖排繁体,夹杂着日文片假名。头条多是“皇军赫赫战果”、“大东亚共荣圈日益巩固”之类的陈词滥调。
但沈弘文的手指停在第三版右下角一则不起眼的报道上。标题是:《帝国海军于马里亚纳海域实施战略转进》。正文很短,措辞含糊,只说“予敌重创后,为保持机动兵力,主动调整部署”。
“马里亚纳……”沈弘文喃喃道,抬头看陈锐,“团长,如果我没记错,马里亚纳群岛在太平洋中部,是日本‘绝对国防圈’的关键。如果日军在那里‘战略转进’……”
陈锐接过报纸,仔细看那则报道。文字确实暧昧,但那种竭力掩饰失败的笔调,他太熟悉了。前世在军工系统,没少看类似的内部通报。
“不是转进,是败退。”他轻声说,“鬼子快撑不住了。”
另一张报纸上,有一则更隐晦的消息:《美军b-29轰炸机再次袭扰本土,帝国防空部队英勇迎击》。报道极力渲染击落敌机多架,但字里行间透出焦灼——“敌机投下大量燃烧弹,造成部分民居损毁”。
“b-29能轰炸日本本土了?”齐家铭睁大眼睛,“那得多远的航程?”
“说明美军已经占领了足够近的岛屿。”沈弘文有些激动,“太平洋战局,可能已经逆转了。”
翻到最后一页,角落里有则小启事:《华北方面军部分部队换防通知》。列出了几个调动的部队番号,其中就有原田大队——正是之前从刘家洼调走的那支日军。
“看这里。”赵守诚指着换防原因一栏,只有四个字:“战力整补”。
“打了败仗,需要补充兵员和装备,才叫‘战力整补’。”陈锐放下报纸,望向岩洞外黑沉沉的夜空,“山外的世界……真的在变了。”
几乎同一时间,刘春生那台修修补补的电台,收到了微弱的信号。
电台架在山谷最高处的一个岩缝里,天线是用缴获的电话线改的,挂在松树上。为了减少干扰,刘春生通常在后半夜开机,戴上耳机,慢慢调谐。
信号断断续续,杂音很大,像是从极远处飘来的游丝。但今夜,他隐约听到了几个词:“……延安……新华社……电……”
他屏住呼吸,手微微颤抖,小心调整旋钮。杂音小了,一个女播音员字正腔圆但信号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苏联红军……解放……东欧……连续发动攻势……盟军诺曼底登陆后……向西欧腹地推进……”
然后是另一个男声,语气激昂:“……八路军、新四军各部,积极开展局部反攻……扩大解放区……日军顾此失彼……”
信号突然中断,只剩沙沙的电流声。刘春生等了十分钟,信号再没出现。他摘下耳机,在本子上飞快记录下听到的片段:“苏联红军进攻”、“盟军西欧推进”、“我军局部反攻”。
字迹因为激动而有些潦草。
第二天,这些只言片语在山谷里传开了。
起初是战士们交头接耳:“听说了吗?苏联老大哥打过来了!”“盟军也在西欧登陆了!”“咱们八路军开始反攻了!”
很快,消息传到群众那里。做饭的妇女、挖野菜的老人、捡柴的孩子,都在议论。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真的?真要赢了?”“老天爷开眼啊!”
但兴奋过后,是更复杂的情绪。
晚饭时,陈锐在炊事班附近听见两个老战士闲聊。一个是长征过来的老红军,叫老孙,断了三根手指,现在管仓库。另一个是山西本地参军的老兵,姓马。
“老马,要是真打完了,你干啥?”老孙问。
“回家。”老马扒拉着碗里稀薄的菜粥,“我家还有三亩旱地,婆娘和娃还在村里等着。回去了,种地,把娃娃养大。”
“不想留在部队?”
“想啊,可……”老马叹气,“打了这么多年仗,累了。就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不远处,几个从保定来的技术人员也在低声议论。周技术员——就是之前为半碗粥和老孙吵架的那个——推了推断腿眼镜:“要是胜利了,咱们这些技术人员……该去哪儿?”
旁边一个年轻的绘图员说:“回天津吧?我听说那边以后肯定要建大工厂,需要咱们。”
“可八路军这边……”有人迟疑。
“这边条件太苦了。”周技术员压低声音,“不是我不感恩,可咱们学的这些技术,在这儿用不上啊。沈工那么厉害,不也天天为点硝石、硫磺发愁?等胜利了,应该去更大的舞台。”
这些话,断断续续飘进陈锐耳朵里。他没过去,只是默默吃完自己的那份粥。
第三天,赵守诚召集了全体干部和部分群众代表开会。会场就在谷底那片空地,大家或坐或站,围成一圈。
“最近,大家听到了一些消息。”赵守诚开门见山,“苏联红军在进攻,盟军在西欧登陆,咱们八路军也开始反攻。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人群里响起掌声和叫好声。
“但是——”赵守诚话锋一转,“我要提醒同志们,胜利在望,不等于胜利到手!”
掌声停了。
“鬼子还没投降,枪还握在他们手里。”赵守诚环视众人,“而且,越是快输了的狗,咬人越狠。大家想想,上次柳庄之战,鬼子连毒气弹都用上了。他们会不会在彻底失败前,疯狂反扑?”
人群安静下来。
“还有,咱们现在在哪儿?在狼牙山,被鬼子围着。”赵守诚指着周围的山岭,“粮食,咱们还能撑多久?盐,还有多少?伤员,药够不够?这些实际问题,不会因为胜利在望就自动解决。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打了这么多年,谁不想早点回家,过安生日子?我也想。可咱们现在要是松了劲,万一鬼子临死反咬一口,倒在胜利前一天,冤不冤?”
“那政委,咱们该怎么办?”有人问。
“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赵守诚说,“战士好好训练,工人好好生产,群众好好支前。同时,加强学习,认清形势——胜利一定会来,但来的路上,可能还有最后几道坎要过。”
他宣布,从明天起,各营连、各生产单位,都要组织学习讨论。主题就两个:一是正确认识当前形势,克服麻痹思想;二是讨论“胜利后,我们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中国”。
散会后,陈锐找到沈弘文。这位工程师正趴在一块稍平的石板上,就着天光画图。纸上线条纵横,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和说明。
画什么呢?”陈锐问。
沈弘文抬头,眼睛发亮:“团长,我在画……战后边区基础工业的设想。”
他把图纸摊开:“您看,这是小型钢铁厂,用本地铁矿和土法炼焦。这是化工厂,生产硫酸、硝酸、烧碱——这些是军工和民生的基础。这是机械厂,先从修理和制造简单农具开始,慢慢过渡到机床……”
图纸画得很细致,甚至考虑了动力来源(水力、蒸汽)、原料运输、工人生活区。看得出,他思考了很久。
陈锐静静听着。等沈弘文说完,他才开口:“沈工,你想过没有,这些建设,需要多少年?”
沈弘文一愣:“可能……十年?二十年?”
“需要和平,需要稳定的环境,需要大量的资金和技术人才。”陈锐看着图纸,“而这些,现在都没有。”
沈弘文的眼神黯淡了些:“我知道……可总得有个蓝图。”
“蓝图要画在心上。”陈锐拍拍他的肩,“但现在,咱们得先保证能活着看到那一天。你的这些设想,很好。但要实现,第一步是什么?”
“是……打败日本鬼子。”
“对。”陈锐点头,“所以,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不是画十年后的蓝图,是怎么把眼前的子弹造得更好,把仗打得更好。等真胜利了,你的这些图,会有大用。”
沈弘文沉默片刻,重重点头:“我明白。团长,底火配方我又改进了,哑火率应该能降到百分之五以下。竹筒炮的结构也优化了,下次战斗,肯定更好用。”
“好。”陈锐说,“这就是为蓝图打下的第一块砖。”
平静只持续了五天。
第六天清晨,侦察兵带回消息:日军在狼牙山外围的侦察活动突然频繁起来。不仅有飞机低空掠过,还出现了侦察气球——巨大的白色气球悬在几百米高空,下面吊着篮筐,里面有望远镜和照相机。
“鬼子想摸清咱们的底细。”李水根判断,“可能是为最后的清剿做准备。”
同一天,内线从县城传出情报:筱冢义男被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召见,回来后立即召开作战会议。会议内容不详,但会后,日军开始大量征调民夫,向狼牙山方向运输建筑材料——不是修碉堡的砖石,而是木材和油料。
“木材和油料……”陈锐看着情报,眉头紧锁,“不像要强攻,倒像是要……放火?”
赵守诚倒吸一口凉气:“放火烧山?”
“有可能。”陈锐走到地图前,“冬天干燥,一把火能把整片山林烧光。咱们藏在山里,火一烧,要么被烧死,要么被逼出来。
“那怎么办?”
“加强防火。”陈锐下令,“所有驻地周围,清理出五十米宽的防火带。储存足够的水和沙土。山洞入口做好密封,防止烟灌进去。”
命令传达下去,山谷里又忙碌起来。战士们砍掉驻地周围的灌木和枯草,挖出隔离沟。妇女和孩子用瓦罐、木桶从山溪运水,储存在挖出的土坑里。
气氛再次紧张起来。那些关于胜利的议论,渐渐被眼前的生存压力取代。
腊月二十三,小年。按北方习俗,这天该祭灶、吃糖瓜。山里没糖瓜,赵守诚让炊事班把最后一点小米拿出来,加了点缴获的罐头肉,熬了一大锅稠粥。
傍晚,军民聚在谷底空地上,每人分到一碗热粥。粥很稠,能立住筷子,里面零星有点肉末。对饿了很久的人来说,这就是珍馐。
陈锐端着碗,走到人群中间。“今天过小年,按老规矩,该说点吉利话。”他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见,“咱们不祭灶王爷,就许个愿吧。等打跑了鬼子,胜利了,大家最想干什么?”
短暂的安静后,有人喊:“回家!找我娘!”
“种地!娶媳妇!”
“上学!我爹说,等我十六岁送我去念书……”
“吃顿饱饭!白面馍馍管够!”
愿望朴素,甚至有些幼稚,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陈锐等大家说完,才开口:“好,这些愿望,咱们都记着。等胜利了,一个一个去实现。现在,先把粥喝了,把今晚的岗站好,把明天的活儿干好。鬼子还没走,咱们的愿望,得靠枪杆子去挣。”
人群散去后,陈锐回到岩洞。机要员正在等他,手里拿着一份刚译出的电文。
电文比以往都长,是延安以“中共中央”名义发出的。标题是:《迎接一九四五年,扩大解放区,准备大反攻》。
电文分析了国际国内形势,指出“德国法西斯崩溃在即,日本帝国主义陷入绝境”,要求各根据地“抓住有利时机,向日伪军发动更广泛的进攻”,“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为最后驱逐日寇出中国创造条件”。
具体到华北,电文要求“晋察冀、晋冀鲁豫、山东等根据地,应相互配合,发起春季攻势”,“重点破袭铁路公路,拔除孤立据点”,“为全面反攻积累力量,锻炼部队”。
陈锐一字一句读完,把电文递给赵守诚。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曙光,真正的曙光。
“老赵,看见了吗?”陈锐指着电文上的“一九四五年”,“新的一年,要来了。”
赵守诚重重点头:“要来了。”
夜深了。陈锐走出岩洞,站在崖壁上。寒风凛冽,但风中似乎真的带了点不同的气息——不是春天的温暖,而是一种躁动,一种积蓄已久的力量即将喷薄而出的前兆。
远处,日军营地的灯火星星点点。更远处,夜空中,那个白色的侦察气球还飘在那里,像只诡异的眼睛,冷冷俯视着这片群山。
陈锐抬头,与那只“眼睛”对视。
他知道,最后的较量,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