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因为您不愿意缘一先生伤害自己,所以才会吵起来吗?”
他象是明白了什么:“因为您不愿意喝血,要一直陷入沉睡,缘一先生承受不住了,所以哭的那么伤心吗?”
严胜张了张嘴,眼眸里难得露出一丝迷罔,竟是不明白面前人究竟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的。
他当即否决:“不,缘一并非为如此无聊的理由哭泣。”
炭吉问:“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严胜偏过了头。
炭吉的声音从身旁不停地传来,带着感叹的语气。
“缘一先生真的很爱您呢,您也真的很爱缘一先生呢,真是美好的兄弟情啊。”
严胜拧起眉,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不。”
“什么?”
严胜掀起眼,看着廊外无边无际的风雪,仿佛要淹没天地间一切声音与色彩。
“缘一是神之子,他生来便立于顶端,呼吸即道,目光所及皆是通透,他的强大悲泯,他的一切,是凡人无法理解,更无法企及的‘存在’本身。”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句来描绘那个他追逐了一生的背影。
“缘一流泪,或许是为这世间苦楚,未能斩尽的恶鬼。”
严胜平静道:“但绝不会是为了我。”
庭院里的梅树承受着积雪,风一吹,上方的雪落在下方,可枝干却沉默的伸展着漆黑的臂膀。
炭吉看着面前的人,脊背挺直,身形高挑,分明和缘一先生是一样的面容,却更加清冷疏离,仿若下一刻便要消散世间。
“不对。”
炭吉轻声道:“严胜先生,昨天缘一先生哭的时候,您也很想哭吧,为什么没有哭出来呢。”
这个问题问的突兀,甚至有些失礼。
严胜倏然转回头,金红的眸子锐利的看向炭吉,里面写满了愕然以及被触及逆鳞的冷意。
“哭?为何要哭?”
严胜的声音比积雪更冷:“无用的情感宣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软弱者才会哭。”
分明是双生子,却比缘一先生难搞很多很多啊!
炭吉叹气。
他看着面前的人,仿佛看见一块被激流冲刷千年的玉石,外表被打磨的冷硬光滑,棱角却依然倔强的支棱着。
炭吉头一次这么手足无措。
严胜心里象是有一架永不停歇的天平。
一端放着理应如此的严胜,光芒万丈,完美无缺。
另一端则是现实如此的严胜,带着迟滞,失败与无法洗刷的污点。
他就日夜站在这架天平前,审判自己,每一次砝码的滑动,都是一次无声的自我凌迟。
他将所有的好都投射给了缘一,于是缘一成了太阳,成了神子,成了天平彼端那个遥不可及的完美镜象。
而留给自己的,只剩下阴影、匮乏与永远差一步的悔恨。
炭吉说:“严胜先生一定过的很辛苦吧。”
因为曾经的自己太小了,所以认识不到自己很可怜,身体被水一遍遍浸透,也只会站在太阳下,等着干涩,以为这样就不会冻脚了。
长大后,便将所有的作孽和错误都贯彻己身。
便以为,没有力量的自己是不配被爱的,便以为所有的爱都是有代价的。
严胜轻声回答:“不,一点也不。”
炭吉说:“严胜先生,您真的很厉害很厉害,我真的很佩服您啊。”
严胜眉头微蹙:“我?你和缘——”
“不,不是因为那些。”
炭吉克制着自己的怜悯,他深刻的意识到,面前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那是对他的侮辱。
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清楚严胜的过往,他不清楚严胜为何对缘一抱有如此强的执念。
他甚至不清楚这个男人究竟在为了什么而追逐。
但他清楚,这个男人究竟有多么坚定。
无论前方是悬崖,深渊,还寒冬,只要是他认定追逐的方向,他就会一直走下去,直至形神俱灭。
这份永不放弃的本身,就是他最内核的,谁也无法夺走的光芒。
炭吉站起了身,他没再试图再说更多安慰或开导的话语,对于眼前这人来说,或许都太轻了。
他只是看着严胜,一字一句格外清淅。
“严胜先生,我不会对您说‘请放下’,或者‘请停下来&039;。”那是对他整个存在的否定。
严胜抬眸,金红的瞳孔微微收缩,惊愕的看着眼前人。
“但是,”
炭吉的话锋轻轻一转:“在您一路向上时,能否允许自己回头看一眼,那个被您追逐的人,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严胜一愣。
“缘一一直一直在哭呀,严胜先生。”
炭吉将野菜团子递给他,温柔的笑道。
“对缘一先生来说,您的存在本身,就是他的爱唯一存在的本能。”
严胜僵硬的看着他。
他试图否决,炭吉却将野菜团子径直抵上他的嘴唇。
“严胜,缘一的爱,是你不需要用任何东西交换的,他只属于你。”
“请回头看一眼他吧。”
严胜怔怔的看着眼前人,先前那被各种套话都坚定不移的心在听见缘一时再度震颤。
开什么玩笑。
他试图说出声,试图抓住眼前人,可炭吉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在离去前,他回头看了他一眼。
没提缘一。
他只是那样恳求自己。
“严胜先生,可以请您哭出来吗?”
——
庭院里的雪被炭吉铲除了些许,露出微黑的地面。
严胜坐在廊下,膝上横着缘一的刀,刀身沾着缘一未净的血迹。
昨夜太过混乱,这刀便也只是随意摆在一旁。
严胜闲来无事,干脆将刀擦一遍。
跌跌撞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即稳住步伐一步步走来,他在严胜身旁停下,安静的象一片大雪落下。
严胜头也不抬,继续擦拭着刀尖。
热烘烘的身躯缓缓靠近,缘一的骼膊轻轻挨在严胜的臂膀,然后是额侧,一点一点,将身体的重量试探性地倚靠过来。
最终,他竟缓缓跪坐下去,身体顺着严胜的骼膊下滑,额头几乎要触到严胜的膝边,姿态近乎一种无言的臣服或乞怜。
指尖弹上刀身,严胜的声音冷若冰霜。
“你做什么?”
缘一仰起脸,发丝从他怯怯的脸庞上滑下。
“兄长大人,我还是很困。”
“那就回房去睡。”
寂静。
半晌,跪着的人传来细弱的声音。
“可以躺在兄长大人的膝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