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斜阳转身(1 / 1)

严胜终于转回视线,惊愕地看向他。

“你发什么疯。”

缘一好似又要哭了:“兄长大人,我三年没有和您好好说话了。”

严胜喉结滚动,眼眸微缩,看着面前这张与自己如此相似的脸此刻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眼周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此刻几乎又要哭出来。

严胜喉头一紧,看着他被包扎成猪蹄的手,又看着他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他猛地偏过头。

缘一眼睛一亮,竟是直接从严胜的骼膊下将脑袋伸了进来,轻轻枕在严胜的腿上。

面前是白茫无际的院落,缘一眨眨眼,翻了个身,看着面前兄长的小腹,忍不住伸出手环住了严胜的腰。

严胜身体一僵,猛地将刀收入鞘中,

缘一把脸往前蹭了蹭,得寸进尺的埋在他身上,清冷的香气在瞬间侵入鼻腔。

严胜忍了又忍,在他摩挲自己腰肢时没忍住,厉声呵斥。

“缘一!”

“缘一在!”

缘一大声应道,在看见兄长明显生气的怒容,神色一慌,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轻轻蹭了蹭严胜的小腹。

“兄长大人,缘一知错。”

严胜冷笑:“错哪了?”

缘一很诚实:“缘一不知。”

严胜深呼几口气,默念几遍自己睡了好几年、缘一心性未长,才忍住将人掀下去的冲动。

缘一闷闷的声音从小腹处传来:“兄长大人,缘一昨天没睡好。”

严胜没说话。

缘一抬起眼,看着上首人根本未看他一眼,委委屈屈的搂紧了兄长。

朱弥子刚刚的话还在眼前,炭吉也小声的跟他说过,缘一都记住了。

他顿了顿,旋即抬起头,耳尖泛起红意。

“兄长大人,缘一想请求您,留在缘一身边,不要睡了,可以吗。”

严胜冷冷瞥他一眼:“我不能食人。”

缘一急切道:“缘一喂您,缘一定然将您喂的饱饱的。”

严胜看了他一会儿,冷然一笑。

“继国缘一,你将我当做什么,你豢养的宠物吗?”

“不是!”

缘一的声音骤然拔高,又猛地低下去。

他象是被这句话刺到了,眼框迅速泛红,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要哭了。

他紧紧搂住严胜的腰,脸埋在他身上,声音发颤:

“不是宠物……缘一怎么会把兄长当宠物……”

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泪水已经滚了下来,红眸里全是慌乱和执拗。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兄长大人,如果你不在了,我是活不下去的。”

严胜的身体僵住了。

“兄长大人,能不能请您,看我一眼呢,看缘一一眼。”

他顿了顿,抬起脸,往上凑了凑,几乎贴着严胜的脸,声音轻得象耳语。

“不,求您一直看着缘一。”

缘一望着严胜,眼泪还在流,表情却异样平静。

“兄长大人,您再不看我,缘一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严胜在瞬间脊背发寒,惊愕的看着身下人。

他说完了,就那样看着严胜。

严胜感到一阵熟悉的、毛骨悚然的惊恐,从脊背爬上来。

昨夜那种被彻底看穿、被某种巨大而平静的疯狂攫住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一次更清淅,更赤裸。

他被这样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缘一把一切,都摊开在他面前,不加掩饰,不容拒绝。

严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忽然意识到,缘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严胜有些茫然。

严胜有些想吐。

他猛地捂住嘴,可腿上躺着缘一,他只能偏过头,可喉咙不停滚动,他却什么也吐不出。

缘一瞬间从他腿上爬起来,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

直到严胜终于平静下来,喘着气,他才听见缘一极轻的话语。

“兄长大人,您很痛苦吗?”

严胜猛的转过头,拍开他的手。

“我痛苦什么?我有什么好痛苦的?”

缘一象是要哭了,面庞蓦的凑近,哀求着他。

“兄长大人,您可以哭吗,您可以哭出来吗?缘一求您了?”

严胜觉得继国缘一真是疯了,在说一些什么颠三倒四的疯话,他为什么要哭,他莫明其妙哭什么?他有什么理由哭。

他这样想着,却莫明其妙奔跑在雪地上。

紫色衣摆在空中飞扬,长发在疾风中散开,严胜怔怔的看着前方的人,赤色宛若太阳。

缘一紧紧握着他的手,一路向上而行,他们在向这座山巅奔跑。

因为缘一说要带他去练刀,如此突兀又平常的理由,严胜几乎没有思考便同意了这荒唐的同行。

不过片刻,他们已置身于山峰之巅的悬崖边缘。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天上是尚未完全退场的、壮阔的晚霞,太阳在天际,逐渐落下。

狂风在这里毫无阻碍地呼啸,卷起积雪,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这即将湮灭的辉煌天光。

“所以来这做什么?”

严胜拧起眉,躲在胞弟的怀里,太阳般灼热温暖的气息灌入鼻腔,浑身被羽织挡的严严实实,一丝光也漏不到。

缘一光想着带他找地方练剑,可这悬崖离天边极近,太阳光毫无遮挡的落下。

在跑出松树林那刻,他便被缘一紧紧抱在怀里,用羽织遮挡身躯。

缘一小心翼翼地将严胜安置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之下,将自己的羽织盖在严胜身上,避开所有可能直射的夕阳馀晖。

“缘一忘了山上离太阳太近了,都是缘一的错。”

严胜叹了口气,看着远处那轮沉入山脊的,巨大而赤红的落日。

最后一抹残阳正被远山吞噬,天空呈现了一种凄艳的橘红到绀青过度的色泽。

“缘一。”

“我在,兄长大人。”

严胜看着缘一挺拔的,恍然的看着被漫天金光勾勒出金边的背影,哑声开口。

“为我,演示一遍日之呼吸吧。”

太阳于天边坠入人间边际,庞大而灼热。

刀,出鞘。

赤红的刀身划破天地,在高耸入云的山巅之间,天地摒息,恍若太阳亲临世间。

天地之间,神子降临。

赤红的纹路在晚霞中灼灼燃烧,与缘一挥洒出连接天地的赤白光虹交相辉映。

严胜怔怔的看着,此生追逐了一生的太阳。

如此之美,如此之强,如此之近,近在咫尺,为他一人而演。

缘一如挣脱地心羁拌的孤鸿,迎着最后一缕天光,腾空而起。

赤色衣袂被罡风鼓荡,猎猎作响。

刀锋破空,不见寒芒,赤红自刀尖喷薄而出,以苍穹为卷,向混沌暮色,悍然一斩,挥下日之呼吸第九式。

灼灼煌炎,横贯东西。

缘一落地,缓缓侧身,回望,赤红的眼眸穿过尚未消散的光痕与渐起的夜雾,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天地时序,那轮赤红巨日在天际垂下,而东方天幕之上,清皎银月攀上中天。

斜阳转身,日月同辉。

严胜怔怔的看着这一幕,看着他追逐了一生的太阳,他信奉的神之子在他面前如此完整的燃烧绽放。

他猛地弯下腰,单手死死抵住树干,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酸液灼烧着食管。

缘一的声音自虚空传来。

“兄长大人痛苦吗?”

严胜额头冷汗涔涔,抬起头,毫无闪避的直视那轮月亮之下的太阳,永不垂首。

“痛苦?我痛苦什么?”

他嗤笑出声:“永不。”

他是继国严胜,是黑死牟,是长子,是月柱,是上弦一,是罪人,是恶鬼。

被命运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灵魂被他的选择强行黏连,组成他这个永不后退的人。

他不过是天地神明间的一只虫豸,会尤豫,会后退,遇到缘一后,便如永远转向太阳的向日葵。

他会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这天地间。直到他自己,不再为难自己的命运为止。

不悔。

不改。

“没关系,兄长大人。”

神之子如此道,声音模糊虚幻,从远方传来,却一字一句传入他的耳中。

“不愿停,那就不停。”

缘一如此道,他说,兄长大人,您所做的一切,缘一都接受,都支持。

“那就请不要停下,兄长大人。”

缘一持着刀,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广袤天地,烈烈灼日,皆在他走来的一步步中,成了神之子的陪衬,唯有月亮高悬于天,不肯与太阳作配。

“请您感到痛苦吧,请您不受拘束的流泪吧。”

他总说自己不痛苦,不想哭,缘一知道。

严胜总是看轻自己,抬高他。

仰望着他,又嫉恨着他,把他摆上神子的神坛,虔诚的高高膜拜。

他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又在心底将他托举如天上耀阳。

那他,就当一回这个神子。

继国缘一伸出食指,眼眸垂下望着此生唯一的执妄,轻点他的额心。

一双曜日赤眸,对上另一双日月轮转的眼眸。

严胜怔怔的看着他。

耀天红日在缘一之后化为模糊,万物都在褪色虚化,背后的日月同辉之景,化作模糊的光晕,只将面前的神之子映入他眼。

继国家主在嘶吼不许哭,万千神佛端坐云端沉沉俯视。

所有禁止他软弱的训诫与目光,在这指面前,脆弱如风中残烛,纷纷溃散,湮灭。

他追逐了一生,捧入神坛所信奉的神之子,在此刻立于太阳面前,却令灼日无光。

他主动落入人间,对他这个满身罪孽,自厌入骨的恶鬼,赦免他所有不被允许的软弱。

对他发出不可拒绝的箴言。

一滴泪从他眼中滑落。

那无法感知的痛苦,那由缘一代承的痛苦,象是被缘一裹入怀中仔细用心血呵护了一遍,铺天盖地的朝他涌来。

被一人创造的神子说。

“兄长大人,我允许您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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