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胜终于转回视线,惊愕地看向他。
“你发什么疯。”
缘一好似又要哭了:“兄长大人,我三年没有和您好好说话了。”
严胜喉结滚动,眼眸微缩,看着面前这张与自己如此相似的脸此刻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眼周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此刻几乎又要哭出来。
严胜喉头一紧,看着他被包扎成猪蹄的手,又看着他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他猛地偏过头。
缘一眼睛一亮,竟是直接从严胜的骼膊下将脑袋伸了进来,轻轻枕在严胜的腿上。
面前是白茫无际的院落,缘一眨眨眼,翻了个身,看着面前兄长的小腹,忍不住伸出手环住了严胜的腰。
严胜身体一僵,猛地将刀收入鞘中,
缘一把脸往前蹭了蹭,得寸进尺的埋在他身上,清冷的香气在瞬间侵入鼻腔。
严胜忍了又忍,在他摩挲自己腰肢时没忍住,厉声呵斥。
“缘一!”
“缘一在!”
缘一大声应道,在看见兄长明显生气的怒容,神色一慌,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轻轻蹭了蹭严胜的小腹。
“兄长大人,缘一知错。”
严胜冷笑:“错哪了?”
缘一很诚实:“缘一不知。”
严胜深呼几口气,默念几遍自己睡了好几年、缘一心性未长,才忍住将人掀下去的冲动。
缘一闷闷的声音从小腹处传来:“兄长大人,缘一昨天没睡好。”
严胜没说话。
缘一抬起眼,看着上首人根本未看他一眼,委委屈屈的搂紧了兄长。
朱弥子刚刚的话还在眼前,炭吉也小声的跟他说过,缘一都记住了。
他顿了顿,旋即抬起头,耳尖泛起红意。
“兄长大人,缘一想请求您,留在缘一身边,不要睡了,可以吗。”
严胜冷冷瞥他一眼:“我不能食人。”
缘一急切道:“缘一喂您,缘一定然将您喂的饱饱的。”
严胜看了他一会儿,冷然一笑。
“继国缘一,你将我当做什么,你豢养的宠物吗?”
“不是!”
缘一的声音骤然拔高,又猛地低下去。
他象是被这句话刺到了,眼框迅速泛红,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要哭了。
他紧紧搂住严胜的腰,脸埋在他身上,声音发颤:
“不是宠物……缘一怎么会把兄长当宠物……”
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泪水已经滚了下来,红眸里全是慌乱和执拗。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兄长大人,如果你不在了,我是活不下去的。”
严胜的身体僵住了。
“兄长大人,能不能请您,看我一眼呢,看缘一一眼。”
他顿了顿,抬起脸,往上凑了凑,几乎贴着严胜的脸,声音轻得象耳语。
“不,求您一直看着缘一。”
缘一望着严胜,眼泪还在流,表情却异样平静。
“兄长大人,您再不看我,缘一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严胜在瞬间脊背发寒,惊愕的看着身下人。
他说完了,就那样看着严胜。
严胜感到一阵熟悉的、毛骨悚然的惊恐,从脊背爬上来。
昨夜那种被彻底看穿、被某种巨大而平静的疯狂攫住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一次更清淅,更赤裸。
他被这样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缘一把一切,都摊开在他面前,不加掩饰,不容拒绝。
严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忽然意识到,缘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严胜有些茫然。
严胜有些想吐。
他猛地捂住嘴,可腿上躺着缘一,他只能偏过头,可喉咙不停滚动,他却什么也吐不出。
缘一瞬间从他腿上爬起来,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
直到严胜终于平静下来,喘着气,他才听见缘一极轻的话语。
“兄长大人,您很痛苦吗?”
严胜猛的转过头,拍开他的手。
“我痛苦什么?我有什么好痛苦的?”
缘一象是要哭了,面庞蓦的凑近,哀求着他。
“兄长大人,您可以哭吗,您可以哭出来吗?缘一求您了?”
严胜觉得继国缘一真是疯了,在说一些什么颠三倒四的疯话,他为什么要哭,他莫明其妙哭什么?他有什么理由哭。
他这样想着,却莫明其妙奔跑在雪地上。
紫色衣摆在空中飞扬,长发在疾风中散开,严胜怔怔的看着前方的人,赤色宛若太阳。
缘一紧紧握着他的手,一路向上而行,他们在向这座山巅奔跑。
因为缘一说要带他去练刀,如此突兀又平常的理由,严胜几乎没有思考便同意了这荒唐的同行。
不过片刻,他们已置身于山峰之巅的悬崖边缘。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天上是尚未完全退场的、壮阔的晚霞,太阳在天际,逐渐落下。
狂风在这里毫无阻碍地呼啸,卷起积雪,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这即将湮灭的辉煌天光。
“所以来这做什么?”
严胜拧起眉,躲在胞弟的怀里,太阳般灼热温暖的气息灌入鼻腔,浑身被羽织挡的严严实实,一丝光也漏不到。
缘一光想着带他找地方练剑,可这悬崖离天边极近,太阳光毫无遮挡的落下。
在跑出松树林那刻,他便被缘一紧紧抱在怀里,用羽织遮挡身躯。
缘一小心翼翼地将严胜安置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之下,将自己的羽织盖在严胜身上,避开所有可能直射的夕阳馀晖。
“缘一忘了山上离太阳太近了,都是缘一的错。”
严胜叹了口气,看着远处那轮沉入山脊的,巨大而赤红的落日。
最后一抹残阳正被远山吞噬,天空呈现了一种凄艳的橘红到绀青过度的色泽。
“缘一。”
“我在,兄长大人。”
严胜看着缘一挺拔的,恍然的看着被漫天金光勾勒出金边的背影,哑声开口。
“为我,演示一遍日之呼吸吧。”
太阳于天边坠入人间边际,庞大而灼热。
刀,出鞘。
赤红的刀身划破天地,在高耸入云的山巅之间,天地摒息,恍若太阳亲临世间。
天地之间,神子降临。
赤红的纹路在晚霞中灼灼燃烧,与缘一挥洒出连接天地的赤白光虹交相辉映。
严胜怔怔的看着,此生追逐了一生的太阳。
如此之美,如此之强,如此之近,近在咫尺,为他一人而演。
缘一如挣脱地心羁拌的孤鸿,迎着最后一缕天光,腾空而起。
赤色衣袂被罡风鼓荡,猎猎作响。
刀锋破空,不见寒芒,赤红自刀尖喷薄而出,以苍穹为卷,向混沌暮色,悍然一斩,挥下日之呼吸第九式。
灼灼煌炎,横贯东西。
缘一落地,缓缓侧身,回望,赤红的眼眸穿过尚未消散的光痕与渐起的夜雾,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天地时序,那轮赤红巨日在天际垂下,而东方天幕之上,清皎银月攀上中天。
斜阳转身,日月同辉。
严胜怔怔的看着这一幕,看着他追逐了一生的太阳,他信奉的神之子在他面前如此完整的燃烧绽放。
他猛地弯下腰,单手死死抵住树干,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酸液灼烧着食管。
缘一的声音自虚空传来。
“兄长大人痛苦吗?”
严胜额头冷汗涔涔,抬起头,毫无闪避的直视那轮月亮之下的太阳,永不垂首。
“痛苦?我痛苦什么?”
他嗤笑出声:“永不。”
他是继国严胜,是黑死牟,是长子,是月柱,是上弦一,是罪人,是恶鬼。
被命运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灵魂被他的选择强行黏连,组成他这个永不后退的人。
他不过是天地神明间的一只虫豸,会尤豫,会后退,遇到缘一后,便如永远转向太阳的向日葵。
他会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这天地间。直到他自己,不再为难自己的命运为止。
不悔。
不改。
“没关系,兄长大人。”
神之子如此道,声音模糊虚幻,从远方传来,却一字一句传入他的耳中。
“不愿停,那就不停。”
缘一如此道,他说,兄长大人,您所做的一切,缘一都接受,都支持。
“那就请不要停下,兄长大人。”
缘一持着刀,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广袤天地,烈烈灼日,皆在他走来的一步步中,成了神之子的陪衬,唯有月亮高悬于天,不肯与太阳作配。
“请您感到痛苦吧,请您不受拘束的流泪吧。”
他总说自己不痛苦,不想哭,缘一知道。
严胜总是看轻自己,抬高他。
仰望着他,又嫉恨着他,把他摆上神子的神坛,虔诚的高高膜拜。
他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又在心底将他托举如天上耀阳。
那他,就当一回这个神子。
继国缘一伸出食指,眼眸垂下望着此生唯一的执妄,轻点他的额心。
一双曜日赤眸,对上另一双日月轮转的眼眸。
严胜怔怔的看着他。
耀天红日在缘一之后化为模糊,万物都在褪色虚化,背后的日月同辉之景,化作模糊的光晕,只将面前的神之子映入他眼。
继国家主在嘶吼不许哭,万千神佛端坐云端沉沉俯视。
所有禁止他软弱的训诫与目光,在这指面前,脆弱如风中残烛,纷纷溃散,湮灭。
他追逐了一生,捧入神坛所信奉的神之子,在此刻立于太阳面前,却令灼日无光。
他主动落入人间,对他这个满身罪孽,自厌入骨的恶鬼,赦免他所有不被允许的软弱。
对他发出不可拒绝的箴言。
一滴泪从他眼中滑落。
那无法感知的痛苦,那由缘一代承的痛苦,象是被缘一裹入怀中仔细用心血呵护了一遍,铺天盖地的朝他涌来。
被一人创造的神子说。
“兄长大人,我允许您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