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再次俯身,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哭的不能自抑。
“求求您,求求您活下去吧兄长,求求您别离开我,我请求您。”
严胜沉默的承受着滚烫的泪水与绝望的哀求,一言未发。
他并非想死。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他只是觉得,自己这样的存在,重来一次,又有何意义。
不过是徒劳的轮回,可笑的重蹈复辙。
他上辈子是为什么来到世界上呢?幸福吗?爱吗?可他什么也没有啊。
作为兄长,他未尽兄责,作为儿子他未曾在母亲面前尽孝,不被父亲所期望。
他继国严胜不过是个可悲的,毫无意义的,没有价值的虚影。
那为什么还要让他再来一次呢?
重来一次,他再度沦为非人之鬼,他不能食人,便只能陷入永无止境的昏睡。
那他活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缘一如今长大了,又从那个幼小的孩童变回遥不可及的的神之子,不再需要他的庇护引导。
他这两生两世,父不喜,母不亲,弟恭而兄不友。
他这一生为了追逐缘一,永不终结,永不停歇。
可如今连这追逐也被迫戛然而止,他只能一次一次的陷入沉睡,睡的越来越久。
他连握剑的机会,都彻底丧失了。
他这一生,如何才能真正站到缘一身边?
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意义都失去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在发现前方的路径是垂直的悬崖时,他并不打算主动跳下寻死,只是背对悬崖缓缓坐下,任由风雪将自己一寸寸掩盖。
不回头。
这是他对命运,最后一次高傲而沉默的睥睨。
缘一还在啜泣着追问。
他根本不想回答,更懒得理缘一的质问。
看见缘一不断滚落的眼泪,他只感到腹中翻江倒海的难受,强烈的反胃感几乎要冲破喉咙。
可缘一非要执着的问他,象是他也从自己身上明白了何为执念。
严胜不耐烦了,只好推开他。
他不解的问:“缘一,我活在这世上究竟有何意义?”
他分明只是说出了如此普通的一句问句而已,单纯的不解缘一为何如此执着。
缘一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却好象崩溃了。
他在瞬间佝偻,又展开身躯,扑过来死死拥住他,在他身上落下一场血雨。
缘一徒劳的,不停的擦着严胜脸上自己留的泪,指尖颤斗的不成样子,血和水混做一团。
呜咽的哀求从齿缝间破碎的溢出。
“那就为了我活下去吧,兄长大人,求您为了我活下去。”
他泣血般哀求:“求求您活下去,求你,缘一离不开您”
严胜说:“可我早就以你为意义,才活下去了。”
缘一呆住了。
心脏宛若凌迟车裂,痛不欲生。
连绵不绝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失控的倾泻而下,重重砸在严胜身上。
严胜却只是安静的,近乎默然的看着缘一在自己面前崩溃。
缘一窝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高大的身躯近乎蜷缩在他怀里,仿佛想将自己嵌入兄长骨血之中。
分明是他说出的这句话,可此刻代他承受所有凌迟般痛苦的,却仿佛是缘一。
“兄长兄长兄长”
他的痛与缘一的痛交织共生。
他的恨意嫉妒追逐执念,此刻全都逆转坍缩,化作无法割舍的诅咒爱意,加倍反噬在缘一身上。
缘一跪坐在他面前,语无伦次的,只能反复喊他的名字,血淋淋的呼喊。
仿佛人生第一次学说话,一遍又一遍泣血的重复。
严胜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他。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他并不想哭,甚至感受不到痛苦。
心口处象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被缘一压在身下,感受着那具剧烈颤斗的身体,感受着肩头几乎灼伤的湿热。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上方昏暗的屋梁,看着那些被岁月熏黑的木纹。
缘一的眼泪通过衣料渗进来,烫得他皮肤发疼。
但那疼痛很奇怪,并不让他想推开,反而象某种迟来的、确认自身存在的触感,一种证明自己在他人生命中,存在过的烙印。
原来缘一也会这样哭。
严胜发了会儿怔,随即身体本能的想蜷曲起来。
却因为被缘一死死抱着,只能化作一阵无法自控的战栗。
腹部的翻涌令他头昏脑涨,喉间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几欲作呕。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缘一哭。
一千二百年前,垂垂老矣的缘一落下的泪水,至今在他混乱的记忆与执念中灼烧,搅的他永无宁日。
缘一是他的碧罗天,是他晦暗生命中唯一晴朗无垠的苍穹,是他生出六目也要直视却无法割舍的耀阳红日,灼灼煌炎。
他二十馀岁化鬼,自此不见天日,却从未觉得冰冷不适。
直到缘一死去那天,他的碧罗天才正式离去,他就此遁入无边黑暗之中。
不得解脱,再无天日。
后来,再活一世,自己提前化了鬼,更早的见到缘一的眼泪。
小小的缘一抱着他怯怯的哭泣,年迈的缘一提着刀对着他悲痛垂泪。
可他从未见过,缘一哭的这般歇斯底里,如此崩溃不已。
这个前世今生都平静得不象凡人的弟弟,这个他仰望了一生的太阳。
此刻趴在他身上,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仿佛整个灵魂都随之碎裂。
为什么哭呢,缘一?
在为谁哭呢?缘一?
严胜不敢去想,他为此恐惧,他不敢想缘一两生所有的眼泪居然都是属于自己的。
严胜无措的看着怀里哭的崩溃的胞弟,僵硬的抚上他的脊背,轻轻拍着缘一的背,一下,又一下。
不是抚慰幼小的缘一。
前世今生,他终于将怀中高大的弟弟搂进怀里,低声安慰。
“别哭啦,缘一,别哭了。”
分明是他不想活了,分明是他应该感到痛苦,可他却什么感觉不到。
象是心彻底空了,只被太阳占据。
太阳的光太广袤强烈了,所照之日无所遁形,连带他从血肉到灵魂,都被彻底占据,乃至自己的痛苦,悲伤,眼泪,一切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
他哭不出来。
大雪自苍穹铺天盖地簌簌落下砸在天地间,将他扯入无边无际的白寂之中。
意识混沌之中,继国家主的面容模糊不清,却朝他厉声嘶吼:“废物!不许哭!”
母亲哀戚的泪眼望着他,嘴唇颤动,终是无声。
阎魔王并十殿阎罗众高踞上首,威严赫赫的俯视他这个罪孽深重的魂灵。
眼中的酸涩在瞬间瓦解,腹中的恶心越发强烈,直冲喉头。
他的眼泪被生生憋了回去,可他总该倾泻点什么出来,否则他该疯了。
于是他猛地推开身上人,无视缘一的目光,狼狈的趴在地上,无法控制干呕起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响起。
严胜缓缓侧首,缘一在哭。
缘一跪在他面前,赤衣狼狈,仿若浑身浴血。
他痛苦的呜咽着,整个灵魂都在哭声中被反复撕裂。
好似严胜追逐太阳,便丧失感知痛苦的资格。
于是,他所有被压抑的苦楚,在此刻终于在月亮彻底被大雪掩埋之刻,全部返还到太阳身边。
由缘一,替他承受了所有痛苦。
严胜看着窗外仿佛永无止境的大雪,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别哭了,缘一,别哭了。”
严胜。
不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