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静静看着兄长将橘瓣含进嘴里。
许是如今拟态太小,六只眼睛又占去了脸上太多位置,一瓣橙子便塞得那嘴唇微微鼓起。
严胜张口咬下时,六只眼睛满足地眯成细线,待吸尽所有酸甜的汁水,才将濡湿的果肉残渣轻轻吐到叶子上。
缘一静静的瞧着,将下一个橙子上的白络尽数去除。
吃完橙子后,六目幼崽鬼将柜门啪的关上,示意自己要补觉了。
缘一自觉的将油布收好,继续上路。
一路上他遇到了饥荒逃难来的一家人。
父母带着两个儿子,瞧见他背着一个大箱子,便上前畏畏缩缩的讨要食物。
父亲说他们已三日未吃饭,母亲说他们连水都不曾喝一口,两个儿子绿着眼睛瞧他,躲在父母之后。
缘一没有食物,缘一只有银钱。
他见他人求助,依旧立刻决定帮忙,他将柜子放下,从最长层里层层叠叠的布料之下,取出了钱袋。
这是他临近出门前,兄长大人叫他去库房拿取的。
兄长说,出门在外不可无银钱,但也不宜太多,这些便够了。
继国家抿灭,所有的一切都要等幕府使者到来后尽数上交,城中百姓武士不敢拿取,生怕被幕府将军砍断头颅。
他从里头掏出了半块银锭,交给了逃荒的父亲。
一家人瞧见那钱袋里满满当当的永乐铜钱和那其中若隐若现的金色,看直了眼,眼眸在瞬间猩红。
却又在瞧见那木柜里头尊贵至极的紫色布料和少年明显是武士的打扮,欲上前的动作顿住,只瞧着缘一背着箱子远去,旋即疯了似的捧着银锭向后跑去。
缘一稳稳走在路间,价值万金的木箱里传来尊贵的声音。
“何必给他们银钱,他们并非真逃难之人。”
缘一脚步未停,平静的回答。
“那便太好了,至少他们不会真的饿死。”
木箱没再传来声音。
严胜窝在木箱中,六只鬼目半阖。
缘一纯真,不懂乱世中扭曲的人心与伎俩。
那一家人并非普通的难民,更象是被放出来的‘饵’,用来试探过路人的深浅。
这一家人没有动手,无非是因为那箱中露出过,唯有真正公卿贵胄方可使用的紫织物,以及缘一身侧那把寒意凛然的日轮刀。
等那拼凑的一家人回去报信,真正的亡命之徒便会来了。
可严胜没有告知这些,只是悄然闭上了眼。
这些肮脏的算计,血腥的掠夺,是自己这样的人才该烂熟于心的领域,何必去沾污缘一的悲泯与纯粹。
严胜将小小的身躯更深的蜷入柔软的织物中,声音闷闷。
“走快些吧。”
缘一听话的加快了脚步,天边的太阳已然昏黄,即将落下。
天黑之际,恶鬼出没。
二人在赶路许久后,果不其然的遇到了恶鬼。
山间几户住在一起的猎户们被恶鬼赶到林间,孩童尖叫哭泣被大人们护在身后。
恶鬼正挑着,准备先吃更细皮嫩肉的女人时,头颅便落到了地上。
悬月映下,金虹灼阳。
出鞘即赫的刀在片刻间斩下恶鬼的头颅,刀身在空中划出灼目的烈阳烫意。
猎户们看着地上化为灰烬的鬼,不知谁先跪了下来,男女老少都围着他,感激涕零地要请恩人去家里歇脚。
缘一嘴笨,不懂拒绝,被人群簇拥着山间聚居的几户木屋。
最好的食物被端了上来,孩子们挤在门口,眼睛亮晶晶地偷看他和他腰间的刀,对尊贵的武士大人充满好奇。
更多是好奇地瞄着他背来的那个大木箱。
大人们低声呵斥,警告孩子们不许碰恩人的东西。
在喧嚣的谈话和孩子们嬉笑的玩耍中,
缘一看见一位妇人正坐在炕边,缝制布料。针脚细密而平稳。
他尤豫了一下,走过去,小声询问能否教他缝补。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挪出位置:“当然,大人请坐。”
他学得很认真,垂着眼,捏着针的手指稳定却略显僵硬,模仿着穿针引线的动作。
兄长大人如今的衣物尚是库房中先做好的,不合兄长的尺寸,他带了不少新布料出来,需尽快学会缝制衣物才行。
兄长大人的一切,他都该照料好才对。
孩童的惊呼打断了一切。
缘一几乎是立刻转身。
他看见几个孩子脸色发白地站在打开的柜门前,大人们惊慌失措地赶过来,连声斥责。
可一切的声音都在瞬间凝滞。
木箱内,铺着华贵丝绸的狭小空间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沉睡。
黑色的长发散落如瀑,那张稚嫩的脸上,六只眼睛紧紧闭着,对周围的骚动毫无反应。
空气凝固了。
猎户们脸上的感激迅速褪去,看着木柜内的六目恶鬼,又看着缘一,变成了惊疑、恐惧,和被欺骗的愤怒惊惧。
有猎户悄悄拿起了斧头。
缘一没有解释。
他沉默地穿过凝固的人群,走到木箱边,小心翼翼地将那沉睡的小小身体抱了出来,用丝绸妥帖地裹好,搂在怀中。
他的动作轻柔得象捧着一碰即碎的月光,背着木箱转身,在众人厌恶而畏惧的注视中,安静地走出了这片方才还给予他温暖的灯火,踏入外面冰冷的山林夜色。
他走得很稳,怀中的重量很轻。
他并不责怪那些孩子或猎户。
他们只是害怕,而害怕是合理的。
他只是更清淅地意识到一件事:兄长是不被众人所容的,兄长只有他,他必须保护好兄长,时时刻刻。
不知走了多久,怀中传来细微的动静。
怀中清浅呼吸的幼崽艰难的清醒,六只眼睛艰涩的半睁,映着天上疏星。
“…缘一?”
他的声音还带着睡意,轻轻又软乎。
“你不是要在那里歇息么?”
缘一低下头,正对上兄长抬起的目光。
他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些,让那小小的身体更贴紧自己温热的胸膛,继续迈步向前。”
“没什么。”他轻声说,声音落在夜风里。
“缘一更想和兄长待在一块。”
他抱着他,走向山林深处,在月上眉梢时,路过一座废弃的破旧寺庙。
缘一背着木箱,踏入废弃寺庙残破的门坎。
月光从坍塌的屋顶缝隙漏下,象一道道清冷的银柱,切割着大殿内沉厚的黑暗。
正中央,残破的佛象半隐在阴影里,彩漆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泥胎,一只手臂已然断裂,低垂的眼睑慈悲而漠然地凝视着下方。
缘一在大殿角落找了块稍干燥平整的地面,放下木箱,仔细拂去尘土和碎瓦。
等他转身时,箱门不知何时已被从内推开。
小小的身影正趴在箱沿,六只眼睛半睁半闭,迷迷朦蒙地望着他。
黑色的长发睡得乱糟糟地铺了一身,几缕发丝还粘在带着睡痕的脸颊上,像只炸毛的黑猫。
严胜似乎还没完全清醒,神智困在幼崽的躯壳里,显得有些迟缓懵懂。
他慢吞吞地爬出箱子,坐在冰凉的地上,低着头,开始用肉乎乎的小手,无意识地、笨拙地试图理顺自己那缠结打结的长发。
缘一瞧着,忍不住浅浅笑了一下,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兄长。”他声音很轻,“我来吧。”
严胜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象是理解了意思,慢吞吞地嗯了一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麻烦你了,缘一。”
“怎么会,这本就该缘一来做。”
缘一从随身行囊中取出木梳,又解下水囊,将清水小心地倒在梳齿上。
他将严胜抱到腿上,又将那拢长发拢到身前。
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将那些乱发一点点捋顺,遇到顽固的结,便停住,耐心地用手指解开,再沾上清水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