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简直不象个人类。
背着等人高的超大木箱也不觉得累,走了近一天脊背也不曾弯一下。
风刮过耳朵,象那夜母亲离世后,他告别兄长大人一样。
只是那天的风很烫,带着喉咙腥甜的味道,那天他一直跑,一直跑。
那天他失去了母亲,为了不让不详影响兄长大人,他也必须离开兄长。所以他不停地奔跑,跑的再快些,就能将无法理解的,心里沉甸甸的东西逼成汗水。
那一天一夜,他离开他的半身,只想把自己跑丢。
他又变回了一片叶子,随波逐流也好,搁浅在某处石滩也好,被鸟啄,被鱼游,被捡起当做展示物都无所谓。
他落在哪里,便是哪里,他跟谁走,便是谁。
他从未真正学会停留,只是在漫长的流浪里,不断的与他的锚重逢。
可这次不一样。
日轮花札耳饰在空中雀跃的晃动。
背后的行囊很轻,但包含了最珍贵的人,胸前是兄长大人送给他的竹笛。
他的胸前是兄长大人赠送的竹笛,他的背后背着兄长大人,最珍贵之人与最珍贵之物贴着他的脊背与胸膛,化作一股陌生的情绪在鼓胀。
满满的,轻轻地,像春天最早融化的溪流。
但缘一忍住了奔跑的冲动,放缓了脚步,一步步走的很稳。
他避开那些硌脚的石子,害怕每一次颠簸都能惊扰背上安睡的兄长大人。
缘一的体力象是无限般,从早走到晚也不停下,还是严胜敲了敲柜门,叫他停下休息。
严胜在晚上才清醒,缘一本还打算日夜颠倒,往后夜里赶路,白日休憩。
被严胜严词拒绝。
人类和鬼不一样,颠倒的作息,长久没有太阳照射,是会生病的。
缘一只好在夜里燃起篝火,窝在兄长身边,沉沉睡去。
六目恶鬼在夜间恢复了成人模样,轻轻拍打枕在膝上安睡的少年,六目沉寂的仰望清冷的月。
当晨曦漫过天际,缘一再度醒来时,六目鬼已然爬回了木箱中,陷入沉睡。
缘一瞧着窝在箱内睡去的幼童,睫毛轻颤,将自己团在衣物里,长发披散。
兄长越来越嗜睡了,但依旧每日都会醒来。
缘一背着小小的兄长,再度上路。
缘一是个慈悲为怀的人。
他路过了需要帮忙摘取橙子的老人,老人寻求他的帮助,他便在惊讶的目光中,敏捷的背着木箱上了树木,一颗一颗摘下橙子。
老人问,不放下箱子吗。
缘一答,身后是兄长大人,他不舍放下。
老人:?
老人不解但乐呵呵的请他吃橙子,并让他分享给兄长吃,木箱的下层便又多了五六个橙子。
缘一朝老人颔首告别,继续踏上路程。
橙子酸甜的味道弥漫着口腔,缘一想分享给兄长吃。
他走到空地阴凉的树下,小心地将背上的木箱放下,展开油布,仔细地将箱子四面遮挡严严实实,随即鬼鬼祟祟的钻进了油布里,打开了柜门。
光线渗入昏暗的箱内。蜷在角落的小小身影动了动,依旧闭着眼。
六目幼崽鬼睡得很沉,脸颊肉乎乎的,整个人蜷得象只收拢爪子的小猫,唯独那一头成年人才有的黑发不合时宜地铺散在身下,柔顺得象匹墨缎。
缘一蹲在箱前呆呆看了了片刻,才从怀里摸出一个橙子。
他垂眼仔细地剥开,橘皮清香散在空气里,连指尖沾染的汁液都小心拭净。橘瓣上白色的经络被仔细的一丝丝剔去,只留下透亮的果肉,这才轻轻递到严胜唇边。
指尖触碰到柔软的唇瓣,只轻碰到牙齿,睡梦中的幼崽恶鬼闻到熟悉的味道,便下意识张开嘴,含住了。
柔软爆汁的果肉被缘一塞入口中,严胜无意识地咀嚼了两下,随即小脸猛地皱起。
六只金红的眼睛在瞬间齐齐睁开。
严胜嘴巴抿得死紧,他显然想吐出来,却僵在那里,六只眼睛湿漉漉地瞪着缘一。
“兄长?”缘一慌了,手无措地停在半空,“……怎么了?”
“……酸。”
严胜咬牙挤出声。
缘一瞧着面前的小恶鬼眼睛酸的眯起的模样,呆了一瞬,旋即小声道歉。
“是我没有察觉。”
缘一有些恍然。
是了,兄长维持这般幼小形态时,心性似乎也会不自觉地缩回稚嫩懵懂的模样,连反应都慢吞吞的,像困倦的猫。大约是真饿了,只得缩成这般节省气力,连神智都跟着钝了些。
严胜尝试吞咽,但那股强烈的酸意和鬼抗拒人类食物的本能让他咽不下去,反而更想呕吐。
一只手递到他嘴边,掌心摊开。
“兄长,请吐在我手心里。”
严胜当即别开脸,耳尖窘迫的红了:“不成体统。”
但缘一却意外的坚持。
“请不要勉强自己,兄长,这本就是缘一没有先尝试的过错。”
严胜的六只眼睛同时看向那只手,目光里闪过一丝难堪。
他瞥了一眼箱外,油布屏蔽的缝隙里透出属于白天的明亮。
僵持了几秒,严胜不情不愿地俯身,舌尖微露,被咀嚼的濡湿温热的橘肉,混着清亮口涎的汁水,滴落进缘一的掌心。
果肉的碎屑沾在缘一的指根,汁水沿着他的掌心的生命线蜿蜒而下,在手腕处积成小小一汪。
吐完后,严胜立刻别过脸,缩回角落,脸颊泛起难堪的红晕。
“我去处理果肉,兄长。”
缘一说着退了出去,小心的将油布遮盖好。
严胜闭了闭眼,被酸意暂时惊醒的睡意再度涌来,准备关上柜门再度入睡,就见小熊又鬼鬼祟祟的钻了进来。
严胜不耐烦的睁开眼,瞧见他手上湿润脏污的一片,拧起眉头。
“怎么不知道去弄干净?”
缘一期期艾艾的看着他,严胜叹了口气,在自己散落一团的衣兜里掏了掏,拉过他的手,他如今的手小,捏着帕子一根根擦缘一的手指。
缘一又从兜里掏橙子,这回剥了先自己尝了一瓣才递给严胜。
严胜肉乎乎的脸拧做一团:“我不吃人类食物。”
缘一:“但是能尝到味道吧?”
他将橘瓣递到严胜嘴边:“这一个很甜的,我试过了,兄长大人,请尝些味道吧。”
“不。”严胜举起双手推拒:“粮食种植不易,我只能尝而咽不下去,便是浪费。”
缘一想了想,道:“不碍事,兄长大人尝过味道后吐出来便可,缘一会吃下的,不会浪费。”
话音落下,严胜惊的六只眼睛都瞪圆,呆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厉声训斥。
“缘缘一,你在说什么,这是极其不合乎礼仪的事情,怎能吃他人吃过的呢,便是我也不会如如此失礼的给你吃”
缘一有些委屈:“缘一不会吃别人吃过的”
见胞弟被自己训斥的失落低下头的模样,严胜的训斥卡在喉咙间。
肉乎的爪子捏了捏衣摆,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说话太重了。
缘一品性高洁只是不想浪费,如今年幼,话语天真了些,自己又何必过多苛责。
严胜揉了揉衣摆,悄悄的将它抚平,闷声道:“你捡片叶子来。”
缘一很快便托着宽大的绿叶回来。
兄弟两人在寂静的林间午后,躲在油布里,分食着好心人送的橙子
缘一将每一个橙子尝过了,确定是甜的才递给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