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庭院内外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僵持。
三位柱并未放弃,他们一边谨慎地巡逻继国家周边及更远的领地,确认那夜的鬼潮是否还有残馀、一边仍不时尝试劝说缘一。
他们摆出利弊,谈及鬼杀队的资源与可能存在的转机,甚至许下更具体的承诺。
但缘一的回应始终如一,沉默。
他并非无礼,只是那态度分明如铜墙铁壁,将所有游说都隔绝在外。
若换作寻常孩子,三柱或许早已权衡之后,选择以强制手段带回。
毕竟涉及鬼物,鬼杀队有先斩后奏(或先带后奏)的惯例与能力。
然而,面对缘一,他们却有些束手无策。
这孩子不同。
他那日徒手与三人短暂周旋所展现的武力,绝非儿戏。
若他执意反抗,三位柱并无把握能在不伤及他的前提下将其制服,更遑论还要顾及那个状态不明、力量成谜的鬼兄长。
再者,他们毫不怀疑,若逼得太紧,这看似安静的孩子极可能毫不尤豫地带着岩胜遁入夜色,从此杳无踪迹。
到那时,再想寻回,便是大海捞针。
三人头疼的想办法。
时间一晃而过,便是三日。
缘一待在屏风之后,目光一眨不眨的停留在被褥中沉睡的兄长身上。
在屋外三柱带来消息,且游说日渐紧迫时,缘一便感觉到,他们那份想要“解决问题”的意图几乎化为实质的压力。
他能感受到,三柱越来越坐不住了。
于是,缘一决定带着兄长逃跑。
他躲在屋子里,将库房里找到的最柔软舒适的布料裁好,与那几套深紫色衣物、发带一起,打成了两个便于携带的包裹。
一些必需的伤药、水囊、火折,也被他仔细收好,他甚至观察了宅邸后方的山林小径。
只待兄长醒来,他们便能立刻消失在夜色里。
可整整三日。
自那次清理庭院后的昏睡起,严胜便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缘一检查过许多次。探鼻息,触颈侧,甚至小心地掀开衣襟查看那些妖异斑纹是否有异动。
可严胜呼吸轻浅平稳,身体冰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一切如常。
仿佛这具美丽而非人的躯壳,只是一具精致的偶人,内里的灵魂不知飘荡去了何处。
在严胜昏睡第二日时,他便问询过三位柱。
可三位柱对此也一无所知。
“或许是因为没有进食。”
水柱曾迟疑地给出一个猜测:“鬼的力量与存活依赖人肉,极度饥饿时,陷入沉睡以减少消耗,或许也有可能。”
“那会一直睡下去吗?” 缘一当时立刻追问。
三位柱沉默了。
他们见过饿极啃食同类甚至自己肢体的鬼,却未曾见过,或许也不相信,一只鬼能遏制食人的欲望而沉睡。
这沉默本身,已是一种不祥的回答。
最初只是等待。
兄长总会睡醒的,缘一耐心的守着。
可时间越来越长,他开始感到一种冰冷的,缓慢滋长的东西,从胃里一点点爬上来,缠住他的喉咙。
没有进食,沉睡。
这几个字像石头,沉进他心底的湖,漾开的却是恐慌的涟漪。
如果一直不吃就会一直睡吗?
他开始整夜整日的不合眼,在昏暗里睁大眼看着兄长的轮廓。
缘一僵硬的垂下眸,移向严胜的腹部。
严胜腹部那空洞的,因极度饥饿而引发的细微痉孪,如同干涸土地上最后一点水分蒸发前的挣扎。
象是生命力,正在无声无息,却又无可挽回流失的证据。
三柱的劝说、带兄长去何方、斩杀无惨。
这些原本让他思考的东西,此刻都被这巨大的、单纯的恐慌淹没了。
兄长会消失吗?
会一直睡下去吗?
不是被斩杀,不是被带走。
而是就这样,安静地、在他眼前,因为饥饿,一点点睡到再也醒不来,象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过分美丽的人偶。
他所有的准备,打包好的衣物,观察好的路径,那些为了带兄长离开而默默做的一切,在这个可能性面前,突然变得可笑又绝望。
如果兄长自己走不了,他能带走的,只是一具逐渐冰冷的躯壳。
缘一无措的感到指尖发麻,心跳快得没有规律,喉咙干涩。
他不是爱哭的孩子,甚至在兄长变鬼前,他从未哭过。
从前的他,离七情六欲太远,从未有过眼泪。
可此刻眼框却一阵阵酸涩发烫。他死死盯着岩胜,目光近乎哀求。
他又通过通透,看到了那阵腹部的痉孪,比之前似乎更微弱了一点。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指尖轻轻碰了碰严胜颜色浅淡的唇。随即,将一根手指探了进去。
指尖立刻触碰兄长的尖牙。
更深处,是湿软的口腔壁。
他记得,之前兄长意识混沌时,饿了便会无意识地舔舐他的手指。
“兄长……”
缘一低声唤着,指尖在对方微微动了动。
在他一眨不眨的注视中,沉睡三天的严胜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
舌尖似乎微弱地抬了抬,轻轻扫过缘一的指尖。
缘一心猛地一跳。
但也仅此而已。
六只眼睛依旧紧闭,没有丝毫睁开的迹象。
缘一的心更慌了。
他试着将手指往里再送一些,甚至笨拙地轻轻搅动,试图唤起更明显的反应。
可指腹下除了那微弱而无意识的舌面接触,再无其他。
沉睡的鬼,如同最深沉的古井,投下石子,却只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涟漪,随即复归死寂。
缘一抽出手指,呆呆地看着兄长。
怎么会这样?连食物都塞到了嘴里,都无法将他唤醒了么?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移到严胜的腹部。
他能看到那因极度的饥饿而持续不断的生理性痉孪。
那是鬼之躯壳在本能地哀鸣,渴求着维系存在的血肉养分,却又得不到丝毫回应。
难道,真的要一直沉睡,直到这具躯壳在饥饿中彻底枯竭?
死。
这个字眼,带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撞进他一片混乱的脑海。
几乎是同时,那根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彻底断裂。
他不能让兄长就这样睡下去。
他必须要让兄长醒来。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哪怕那是饮鸩止渴。
他知道这也许不对,也许危险,也许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但他已经慌得没有办法了。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抓住兄长的办法。
原本在口腔内搅动的手指倏然停住,指腹精准的抵住严胜尖锐的犬齿,随即,沿着齿尖,狠狠的向下一划。
刺痛陡然从指腹炸开,温热的血液立刻顺着齿缝,汨汨灌着严胜的喉咙而去。
起初仍是寂静。
但仅仅几秒之后,缘一清淅地感觉到,那一直软绵绵的舌尖,猛地颤栗了一下。
紧接着,那原本毫无意识的舌尖,变得有力而急切,紧紧缠裹住他流血的手指,开始用力地、贪婪地吮吸起来。
沉睡了三天六目恶鬼蓦的动了,长着紫色尖锐指甲的手猛地攥住他的手腕。
缘一的心脏狂跳起来,混合着痛楚和一种近乎灼热的期待。
他甚至稍稍调整姿势,让血流得更顺畅些。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被快速吸走,也能感觉到兄长口腔内的温度似乎在极其缓慢地回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很漫长。
缘一一直紧紧盯着兄长的脸。
那一直紧闭着的、六只鬼眼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如同挣脱淤泥般缓慢,六只眼睛,倏然同时睁开。
暗红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收缩,清淅地映出他自己小小的、带着期待与不安的脸庞。
缘一看着那六只眼,又将手指往里伸了伸。
“兄长大人,您醒了。”
他轻声唤道,不自觉浅浅笑了一下。
缘一的手指还被对方含在口中,温热的血液还在缓慢渗出。
吮吸停止了。
六目恶鬼呆愣的看着面前的幼童,嘴里还残留着鲜甜的味道,腹部灼烧的饥饿催促他将面前人快速吞下。
可恶鬼猛地将缘一的手从嘴中拔出。
缘一猝不及防,手指被带着扯出,几滴血珠飞溅,落在严胜苍白的唇角和他自己深色的衣襟上。
严胜抓着缘一的手,六只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钉在缘一脸上。
那多日迷罔的眼眸,在此刻,僵硬的与红眸对视。
“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