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震动猝不及防地撞在他的心口,比父亲责打的戒尺更让他感到无措。
严胜有些茫然,他未曾想过,改变的最初的变量,竟然落在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事情上。
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沉下阴翳,沉默了足足三息。
缘一看着听见他说话便沉默不语的兄长,歪了歪头,垂下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斑纹。
象是过去了很久,又只是一刹,严胜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轻飘飘的,很轻,很清淅。
“你想知道吗,缘一。”
缘一点点头:“兄长大人,我可以写您的名字吗?”
严胜沉默半晌,握住缘一的手,在“继国缘一”四个字的旁边,用同样工整的笔触,缓缓写下了另一个名字——
继国严胜
缘一很认真的看着那个名字,象是要牢牢记住。
严胜看着两个并排的名字恍惚一瞬,取过叶子,将自己的名字扫掉了。
他写的很轻,轻轻拂过,便不见了。
缘一看着消失的名字,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即紧紧抓着树枝,在地上划弄。
严胜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那微微颤动的、带着日轮花札的耳坠,看着阳光下他细软的发丝。微风拂过,带来柿子花清浅的香气。
耳畔传来孩童柔软的声音。
“兄长大人,我写好了。”
严胜垂眸,随即怔在原地。
自己清淅的,工整的名字被烙在‘继国缘一’的旁边,缘一下笔极重,深深的陷入泥土中。
分明连自己的名字都学了好几天才学会的人,却只看了他的名字一眼,便能完整写下。
没有歪曲,没有间隔分开,清淅完整。
严胜怔怔看着两个并排的名字。
继国缘一 继国严胜
名字的前半部分相同,后半部分泾渭分明。
象是一根枝叶里开出的并蒂花,他们在泥土深处根系交缠融汇,可破土而出,沐浴在阳光下的,却是颜色、姿态、乃至宿命都完全迥异的花朵。
他们同一时刻降生于世,在母亲腹中便相互依偎,汲取彼此的生命力活着。
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双生子,共享着‘继国’这同一个姓氏。
他们是继国,却也是缘一和严胜。
他们的名字从读音到笔画,无一处相似,仿佛从命名那一刻起,神明就裁定他们走上背道而驰的路。
他们本该是一体,却又分离不似。
为什么上天让他们如一体般不可分割,却又让他们成为两个独立的个体。
为什么他们都是继国,他却不能成为缘一。
为什么他们作为半身降生,他却不能和缘一融为一体。
为什么他的半身与他截然不同乃至离他远去,分明,是他的半身。
严胜几乎是无神的看着两个并列的名字,那过去一千二百年的漫长时光,在地狱业火中也未曾消散的执念,再一次缠上严胜的心脏。
他一直压抑着,压抑着,在暗地寻想何时,才会无法抑制这份包含扭曲的丑陋恶心的想法。
他原以为,那蚀骨的执念会在他目睹缘一再次击倒剑术师傅、吐出那句“业障”时卷土重来;或是在父亲决意将他们命运颠倒、让日月倾复时再度将他吞噬;亦或是在他重见那轮无可匹敌的日轮、在煌煌剑光中认清绝望时死灰复燃。
却偏偏是此刻。
这个阳光和煦,花香清淡的午后,在他仅仅看着缘一写下他名字的时刻。
严胜的脸色惨白,望着并列之名的目光近乎颤斗。
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
严胜猛地惊醒。
他回过头,呼吸猛地一滞。
那双深红色的眼眸正望着他,因着两人并肩而靠,几乎近在咫尺。
严胜看着那双眼眸,里面清淅的倒映出他的面容,
缘一轻声问:“兄长大人,是缘一做错事了吗,请您恕罪。”
严胜一愣,喉咙干哑不已:“你在胡说什么。”
缘一看着他,分明是没什么表情的脸,眼尾却微微垂下,象一只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悲伤无措的小熊。
严胜听见缘一的声音,混合着微风与落花的轻响,传入他的耳中
“那您为什么不笑呢,兄长大人。”
缘一望着他,声音很轻:“兄长大人,您为什么一直都不笑呢。”
严胜张了张嘴,看着他哑口无言。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头上柿子树上却猛地落下一枚青涩的果子,直直砸在缘一的头顶。
唔…”
缘一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意砸得闭上眼,发出一声小小的气音。
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被砸到的地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微微睁大的眼睛却透出一丝茫然,像只被松果砸懵了的小动物。
严胜怔了一下,伸手抚上缘一的头顶,在那被砸到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揉了揉。
“砸疼了?”
缘一摇了摇头,目光顺着严胜的视线,落在了地上那枚小小的、青绿色的果子上。
严胜拾起那枚果子,放在掌心。果子硬邦邦的,透着生涩的绿意,他指尖微微用力,果皮纹丝不动。
“是还没成熟的柿子呢。”
缘一也仰起头,望向头顶的柿子树。
繁茂的枝叶与淡黄的花朵间,依稀能看到更多这样青涩的小果子隐匿其中。
他歪了歪头:“柿子?”
严胜顺着他的目光,眼神微微柔和。
缘一没吃过柿子呢。
此水果金贵,要养成大树种植不易,继国领地里也不多,他的院子里被移植了一棵,待到结果时,佣人们便会小心的摘下,由继国家主分赏臣属。
便是他这个少主,也分不到多少,莫说缘一了。
“恩,是柿子。现在还不能吃,很涩。”
严胜看着他,声音柔和:“要等到秋天,等它变得红彤彤、软乎乎的,才会甜。”
“等到成熟时,你过来,兄长趁人不注意,摘两个留给你。”
他低下头说道,却正对上缘一望过来的目光。
那双深红色的眼眸,此刻不再映照天地万物,只清淅地、完整地,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缘一呆呆的看着他。
严胜自己并未意识到,他脸上那原本僵硬紧绷的线条,已在不知不觉中软化。
嘴角自然而然地牵起了一抹极浅的弧度。
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面,漾开的温柔涟漪。
他本就生得极好,此刻眉眼微弯,眸光如水,那份沉淀了千年的忧郁仿佛被短暂驱散,显露出其下被掩埋的、属于继国严胜本真的如月般的精致姿容。
缘一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他看着兄长脸上那抹前所未见的、如同月华破云般清浅却动人的笑容、
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他看得那样专注,比他描摹兄长的名字时,还要专注千百倍。
严胜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微窘,摸了摸自己的脸,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只好轻轻拍了拍缘一的发顶。
“怎么了,缘一?”
缘一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小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严胜的嘴角。
严胜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呵斥,却见面前孩童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指。
缘一盯着触碰过兄长笑容的手指,左手不自觉抚上胸口,那里,小心的放着一根竹笛。
兄长。
他喃喃着严胜话语里的词。
“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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