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柿子花已悄然落尽,枝头正孕育着青涩的果实,静待秋日缀满金黄。
严胜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往日的训练也重新恢复。
那日受罚之后,继国家主并没有来看过他,唯有在伤好重新恢复课业时,才前来考校他的功课。
虽离权位多年,可曾习得的权谋纵横之术,到底不曾忘却,乃至一鬼之下傲视万鬼时,人生贵生近乎整载,他都立于巅峰,百年威仪,早已融入骨髓。
面对继国家主询问的有关统御,军事之问,他对答如流,又掩藏了过于锋利的一面,只试探性的讲出,大约符合如今年岁的回答。
但多年的经验及百年立于巅峰的沉稳气度,依旧让继国家主分外惊喜,虽未曾出言嘉奖,倒也未如以前般对他分外苛刻辱骂。
望着继国家主远去的背影,严胜垂下眼眸。
早知,便回答的再磕磕绊绊些。
反正,等到父亲再度发现缘一的天赋,一切都会被逆转。
长子与贤子向来自古争乱不休,他不可再冒头了,否则等到父亲决意改立缘一时,为了保证缘一继位顺畅,他可能就不止送去寺庙那么简单了。
他并不愿多事,按照前世记忆,稳扎稳打,到底最好。
严胜等到身体无碍便重新练剑。
好几日未摸剑,疏于训练,严胜疏于内卷,严胜愧疚不已。
汗滴从额角滑下,挥剑第一千下后,手中木剑被颤斗着放下,骼膊酸痛不已。
幼时基础功还是太差了,还得多加练习才行。
严胜握着剑转过头,将木剑放到兵器架上,一块软布从身旁递过来。
“多谢。”
严胜接过软布擦拭着汗水,看向一旁的孩子。
看见他那张白淅的小脸被太阳晒通红,和额上斑纹交相辉映,皱了皱眉。
“不是让你去檐下看着吗,怎么又出来,晒成这样。”
严胜说着,将软布叠了叠,又给缘一也擦了擦额角的汗。
软布从面上轻柔的掠过,兄长的脸上泛着绯意,一双细眉似蹙非蹙的看着他,若春山含黛。关心他的唇瓣绯红,张张合合,内里粉色的舌尖若隐若现,吐出空谷幽兰般的气息。
缘一呆呆的看着兄长的脸,悄悄的伸手抓住了他的袖角。
严胜一顿,不自觉放软了声音:“是无聊了,想玩吗。”
很久以前,在他的记忆里也是这样的,缘一总是在他练剑的时候呆在旁边,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等待自己结束后陪他玩耍。
他看了看灼热的日头,牵着缘一的手走到廊下。
“太阳太晒了,不能去放风筝,父亲今日未曾出去巡视领地,让他看见你在这就不好了。”
严胜拉着他坐下,缘一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到他唇边。
“多谢。”严胜接过水小口喝下:“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被人看见?”
缘一看着他摇了摇头。
严胜一顿,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缘一天生通透,想不被人发现到他这里来,简直易如反掌。
他自嘲的垂下眼,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好了,去捡根树枝来,将昨日学过的字再复习一遍。”
缘一一顿,垂下的小脚晃了晃,没有动弹。
严胜见他这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心中那股泛起的嫉妒和郁郁蓦的消散,气极反笑。
“缘一,不许装作没听见,去拿。”
戴着花札耳饰的小熊呆呆的看着他,依旧面无表情,可眼尾却垂下了,显得可怜兮兮。
严胜见他这样,曲起两指,弹在他额间。
甭的一声。
缘一被弹的眯起眼,举起手捂住额心,怯怯的看着他。
“不可以不学习,缘一,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严胜正色道,拉着他就往柿子树下走。
严胜本也未曾想起要教缘一识字,只不过那日他读书时,缘一偷偷来找他,才想起这人此时大字不识一个,后来转换身份又没多久,他学的也不多。
乃至后来在鬼杀队,将猎鬼记录呈报时,基本都是严胜帮他代笔。
纸墨在战国制造不易,穷苦人家尚且只买得起黄纸,虽说继国家能用最好的纸墨,但严胜的用度向来有定数。
若是被继国家主发现他在教缘一写字,怕又是一番大动干戈。
只得用树枝在泥土上写画代替罢了。
两个孩子并肩蹲在树荫下,严胜握着树枝,尖端在地上划过,留下工整的笔画。
“缘一,这是你的名字,今天要学会知道吗?”
严胜将树枝递给他:“你都学了三天了。”
缘一慢吞吞的接过树枝,天生通透的红眸,握刀便天下无敌的手在此刻却显得有些笨拙。
他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树枝,看一眼写一笔,看一眼落一划。
直到写完四个字,抬起眼亮晶晶的看着严胜。
严胜看着歪歪扭扭又宽又大的字:
他叹了口气,缘一见到兄长叹气,握紧了手中树枝,眼睫颤动了几下。
在缘一不知所措的目光中,严胜握住他了的手,引导着他在地上滑动。
缘一感受着手被包裹的感觉,鼻尖传来身旁人温暖的气息,连带着吐息都带着花香的甜腻味道。
“别看我,看地上。”
清冷的声音传来,缘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在兄长大人的引导下,在地上画出工整锋利的字迹。
严胜用叶子将写过的名字全部抹除,随即又带着缘一写下,一遍遍的,在已经写下的字上描摹,直至继国缘一的名字在泥土上深刻无比,用叶子也不能轻易拭去。
直至写了好几遍,严胜才放开了他的手:“记住了吗,怎么写?”
缘一眨了眨眼。
严胜用叶子抹去地上的全部痕迹,看向他:“你自己写一遍给我看。”
缘一握着树枝,歪歪扭扭的在地上划来划去,最后一笔落下,他象是小小的松了一口气,立刻邀功般看向身旁人。
严胜看着那虽然歪扭,但好歹能自己写出的名字,微微颔首。
“做的很好,缘一。”
缘一眨眨眼,两颊染上绯意,缓缓低下了头。
严胜正欲让他继续,却忽然听见一道清亮稚嫩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响起。
“兄长大人的名字,怎么写?”
严胜猛地一怔,怔怔回头看向身旁人。
带着花札耳饰,额上斑纹鲜艳,自他回来起,便从未开口的孩子,在此刻,清淅流利的吐出语句。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还有些许久未开口的干涩。
他说话了。
严胜怔愣的看着他,随即眼神逐渐复杂。
灵魂深处那积累了一千二百年,关于缘一的所有记忆,在此刻疯狂翻涌。
他记得如此分明,在前世,缘一在此刻,分明还是个不言不语的‘哑巴’。
缘一原本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本该应是他的业障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