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是被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吵醒的。
不是喜庆的锣鼓,是那种送葬的调子。
今天的起床音乐,真的是别具一格啊!
虽然是送葬,但敲得格外起劲,还夹杂着百鬼们努力想要整齐却依然跑调的合唱。
调子跑到姥姥家了。
唱什么唱!
难听死了!
啊啊啊啊啊!
大早上的!
能不能放过我啊!
我挣扎着爬起来,推开窗。
浓雾里,隐约能看见一队百鬼正在村中主干道上排练。
它们抬着那口巨大的黑棺,迈着整齐的步伐,棺材上居然还绑了几条褪色的红绸带,在雾里飘啊飘,像肠子。
不是!谁教他们这样的?
领头的鬼手里拿着两面破锣哐哐哐敲得震天响,每敲一下它的脑袋就跟着节奏上下晃动,有一下用力过猛,脑袋咔嚓一声扭了三百六十度,它淡定地自己用手掰回来继续敲。
我靠,能不能不要这么尽职尽责啊!
不是,真的有必要吗?
不是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
不是吗!
连我都可以当王了,那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我默默关上了窗。
早餐时,阿大汇报。
“王,登基大典的筹备已开始。按照旧制,需准备如下,黑绸九丈、尸蜡百斤、阴土三斗、百年老槐木心一段……”
“停。”我咬着馒头打断,“尸蜡是什么东西?”
我在吃饭啊!
你说尸体!
啊啊啊啊!要不是我打不过你,我早就把馒头塞你嘴里了!
“取自百年不腐之尸,提炼而成,用于典礼照明,火光呈青绿色,典雅肃穆。”
我放下馒头,吃不下去了,那种东西除了能放在博物馆还能放在哪儿!
啊啊啊啊啊!我服了!
就不能用个火把代替吗?
“……还有别的选择吗?比如led灯?节能环保?或者直接用火把代替。”
四只鬼齐刷刷摇头,动作一致得让人我怀疑它们共享一个处理器。
“旧制不可违。”阿二认真道,“且尸蜡另有妙用,燃烧时可散发安魂香有助于安抚观礼村民的情绪,避免有人因过度恐惧而当场猝死。”
我更吃不下去了。
饭后,我决定去祠堂下的密室再看看。
昨天晕得太快,很多细节没看清。
这次我带了一盏油灯,是普通的油灯!我拒绝尸蜡!
密室比记忆中更阴冷。
八具骸骨依旧跪在那里,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它们头颅低垂的角度似乎更恭敬了。
我蹲在那具怀抱木盒的骸骨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里面除了那半块玉玦,还有几样东西。
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羊皮纸字迹娟秀,墨色如新。
一枚铜印,刻着我看不懂的篆文。
几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已经枯白。
我展开羊皮纸。
上面的字是繁体,但勉强能读……
“承平三年,七月初七。贼匪假扮山民,诱我商队入谷。实则贪图货资,更欲擒少主以邀赏。护卫拼死力战,余等护少主遁入密道。然追兵甚急,少主年幼受惊,高热不退。”
“老臣决意,分兵两路。余携半数护卫,伪作主力,引贼离去。副统领赵镇率精干四人,护少主另寻生路。此玉玦乃王脉信物,一分为二,少主持半,余持半。若天可怜见,少主得脱,凭此玦可证身份,召旧部,复王统。”
“然……谷口已封,伏兵四起。老臣恐难幸免。若见此信者,非我少主,便是天意。请将此玦与信,交予……”
后面的字被一大片暗褐色的污渍覆盖了。
我用手摸了摸,触感粗糙——是干涸的血。
信的末尾,有一行力透纸背的潦草字迹,与前面工整的字体截然不同,像是在极度痛苦或匆忙中写下的。
“勿归!勿寻!忘前尘!做常人!”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用指甲刻上去的,这一看就是想让少主忘记了以前的事情不要回来不要来找忘记以前发生的事要做一个普通的正常。
但是!
我特么来辣!
我捏着羊皮纸,手在抖。
所以……我真的就是那个少主的后代。
不是可能,是确定。
百年前,我的某位先祖……或者就是我?
那梦境太真实了……被一群忠诚到死的人用命送了出去。
他们留在这里,化作骸骨,化作诅咒,化作百鬼,等了百年,就为了等王回来。
而现在,我回来了。
带着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王血,带着这该死的印记,被这群等疯了的鬼和怕疯了的村民架在火上烤。
我该怎么办?
“王?”阿大的声音在密室入口响起它没敢下来就飘在上面,“村老们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不行,看了那些东西,我还需要缓和一下。
如果我的阅读能力没有出错的话呢。
这些村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善良。
这些鬼……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
所以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呀?
我收起东西,爬出密室。
祠堂里,村老们跪了一地。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场景我的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丝丝痛快。
但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不确定这些村民还是以前的村民。
忘前尘……
这一世我十分幸福………我觉得我这辈子唯一不幸福的事情是还需要读书。
你说为什么人要读书呀?
为什么人活着好好的还要读书?
这一辈子除了读书以外我就没有经历过其他任何的挫折。
我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下我自己的心情。
转头看向那堆村民。
为首的还是那个白胡子老头,但他今天脸色灰败得像抹了炉灰。
也许他也知道那羊皮纸上的事情吧。
我不相信那个羊皮纸只有我一个人能找得到。
我从来不觉得我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
但是我知道我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
我看着这些村民,一时之间我真的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
忘前尘!
这不是能说到就能做到的事儿。
虽然那些事我没有经历过。
但是我感觉像是看了一堆猎奇的小视频一样。
压根想忘都忘不了。
完全就忘不了。
看来……人向来是非常复杂的。
只有我是一个有些简单的单细胞生物
“王,”他声音沙哑,“老朽等……商议了一夜。”
“哦?”
“当年之事,确是我等先祖罪孽深重。”他深深叩头,“贪财害命,屠戮忠良,致使王脉流离,诅咒缠身百年。此罪,万死难赎。”
其他村老也跟着叩头,有人开始低声抽泣。
“所以?”
“所以……”白胡子老头抬起头,老眼里混浊的泪水,“老朽等愿以残躯,代全村罪民,向王请命。”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份血书——真的是用血写的,字迹歪斜,按满了手印。
“月圆之夜,请王……依制登基。”
我愣住了。
“王登基,王权立,诅咒方能转化。”另一个村老接话,语气急切,“届时,王可依律处置罪民——或罚,或赦,或杀,皆由王意。但至少……至少这百年诅咒,可有个了断!”
“若王不登基呢?”我冷冷地问。
祠堂里一片死寂。
许久,白胡子老头惨笑一声:“那诅咒将永远无解。百鬼日渐狂暴,村民在恐惧中耗尽寿元,村子化为真正死地,无人生还。而王您……”他看着我手臂上发光的印记,“您身负王血,却拒承王权,恐会遭诅咒反噬,沦为……无意识的游魂,永世徘徊于此,与百鬼同朽。”
好家伙。
要么当鬼王,要么变鬼卒。
横竖都是鬼。
我气得想笑:“所以你们现在是在求我,赶紧坐上那口棺材,然后来审判你们?”
“是!”村老们齐声应道,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绝望,“请王……给个痛快!”
我看着这些跪在地上的老人,看着祠堂外偷偷张望、眼神恐惧又期待的村民,看着雾气中若隐若现、还在努力排练登基游行的百鬼们。
突然觉得累极了。
“让我想想。”我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祠堂。
下午,我去了瞎眼婆婆家。
她坐在阴暗的屋子里,手里捻着一串骨珠。小妮子蹲在门口玩石子,看见我来,眼睛亮了亮,又黯下去。
“婆婆,”我开门见山,“那包东西……用了真的能骗过去吗?”
婆婆沉默了很久。
“老身不知道。”她最终说,“禁书残缺,此法只存片段。老身参悟百年,也只推演出五六成把握。”
“那失败了呢?”
“王息爆发,棺椁震怒,百鬼癫狂。”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骨珠,“村子会在一个时辰内……化为真正鬼域。所有活物,皆成血食。”
我背脊发凉。
“但若成功,”婆婆抬起空洞的“目光”,“王息暂掩三月。三月内,王可远离此地,越远越好。待王血自然沉寂,或可……彻底摆脱。”
“那村子呢?”
“村子……”婆婆扯了扯嘴角,像在笑,又像在哭,“王息既隐,棺椁失的,百鬼无主,诅咒将进入‘盲暴’状态。它们会凭本能杀戮,直到村里……再无活物。”
她顿了顿:“然后,诅咒会因为没有新的‘恐惧’滋养而逐渐枯萎。也许几十年后,这片山谷会恢复平静。只是那时候……已经没有雾隐村了。”
我坐在矮凳上,手脚冰凉。
两个选择。
a当王。审判村民(大概率宽恕?我自己都不知道),接管诅咒,成为守墓鬼王,永远和这鬼地方绑定。
b逃跑。赌五六成概率骗过诅咒,然后让全村人替我死,自己溜之大吉。
这两个选择让我来选……
我感觉选第一个对不起我自己。
我感觉你选第二个对不起村民。
“婆婆,”我声音干涩,“如果我是王……登基之后,能解除诅咒吗?能放百鬼安息吗?能让村民……正常生活吗?”
婆婆的骨珠停了。
“老身……不知。”她缓缓摇头,“古往今来,被诅咒迎回的王,您是第一个。旧制只记载‘王归则诅咒有终’,但如何终,终成何样……无例可循。”
她“看”向我:“王,您得自己走出一条路。”
自己走。
我特么连论文方向都要导师指点,现在让我走一条百年无例的诅咒之王之路?
傍晚,我独自爬上村子后山——这是唯一一个没有雾气笼罩的高点。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雾隐村,它蜷缩在谷底,被浓雾包裹,像一口巨大的、灰白色的棺材。
夕阳西下,余晖给雾海镀上一层诡异的金红色。
我掏出那半块玉玦,对着光看。玉质温润,刻纹精美,断裂处参差不齐。另半块,应该还在那具骸骨紧握的手里。
如果我把它拼齐,会发生什么?
如果我真的坐上那口棺材……
手臂上的印记又开始发烫。这一次,烫得格外厉害,还伴随着一阵阵心悸。我捂住胸口,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苏醒,在叫嚣,在渴望——
渴望归位。
渴望那口棺材。
渴望那黑暗中的王座。
我咬紧牙关,抵抗着这股源自本能的冲动。
山下,祠堂方向传来一声悠长、低沉的号角声。
像某种宣告。
像在催促。
浓雾开始翻涌,向着后山蔓延。雾气中,隐约可见那支抬棺队伍正在上山。它们走得很慢,很稳,一步一阶。
百鬼无声。
只有棺材在木杠上发出的、规律的“吱呀”声。
越来越近。
我站在崖边,手里攥着玉玦,看着逐渐逼近的浓雾和雾中的黑影。
跑?
还是留?
当王?
还是当逃兵?
“导师啊……”我望着最后一丝夕阳沉入山脊,喃喃自语,“您当年说,民俗学者要有‘深入虎穴’的勇气。但您没告诉我……如入虎穴非要让我当虎大王,我该怎么办啊?”
雾气吞没了山巅。
百鬼抬棺,停在了我面前十步之外。
棺材盖,缓缓地、缓缓地——
打开了一条缝。
里面是无尽的黑暗。
以及一声苍老的、疲惫的、仿佛等待了百年的叹息:
“殿下……”
“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