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五。
为了今天,我特意给庄园里的所有仆人都放了假。托马斯虽然一脸担忧,但还是在我的严令下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现在,这座巨大的庄园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站在落地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没有了标志性的红唇,没有了妖艳的眼线,甚至连那头银色短发,也被我染成栗色,用一根粉色的发带随意地扎了一个半丸子头。
身上穿的,是一件纯棉的白色连衣裙。
这种廉价又粗糙的面料,磨得我娇嫩的皮肤有些发痒。它没有丝绸的顺滑,也没有蕾丝的性感,它朴素得象是一张白纸。
这是……白鸟樱最喜欢的风格。
也是钟岱最喜欢的风格。
我抬起手腕,轻轻嗅了嗅袖口。那里有一股淡淡的、带着一点酸涩的柠檬马鞭草的味道。
为了这个味道,我特意让人去买了樱常用的那款洗发水和洗衣液。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抹期待的弧度。
钟岱会喜欢吗?
那个总是对着樱露出温柔笑容的钟岱,那个眼神里总是带着宠溺的钟岱……如果他看到这样的我,会不会也把那份温柔分给我一点点?
哪怕只有一瞬间。
哪怕只是把我看成了她的影子。
只要那个眼神是落在我身上的,就够了。
“叮咚——”
门铃声响起。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收起那份与生俱来的傲慢与凌厉,努力模仿着记忆中樱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眼神要清澈,要带一点点见到心上人的羞涩。
这对我来说并不难。
毕竟,为了扮演好“钟岱喜欢的样子”,我已经偷偷练习了无数次。
我走到书房,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拿起一支钢笔,假装在认真地写着什么。
脚步声近了。
沉稳,有力,富有节奏感。
那是钟岱的脚步声。闭着眼睛我也能听出来。
门被推开了。
“琉璃小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大概是因为今天门口没有托马斯迎接,庄园里又太过安静了吧。
我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继续在纸上划动着。
钟岱走了进来。
然后,他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那是带着震惊、错愕,甚至是一丝……恍惚的视线。
就是现在。
我抬起头。
那是一张属于我的脸。但此刻,那张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妖艳和冷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怯生生的、有些羞涩的笑容。
“钟岱,你来了。”
我改变了声线,压低了嗓音,让它听起来软糯而清甜。
甚至连说话的语调,尾音微微上翘的习惯,都和樱一模一样。
钟岱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象被雷击中了一样,僵硬得一动不动。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喊出一个名字,但那个名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我看到了。
我清楚地看到了。
在那一瞬间的错愕之后,他的眼底闪过了一丝从未对我展现过的……光亮。
就象是他在便利店门口看到樱时的眼神。
就象是他在舞会上邀请樱跳舞时的眼神。
那是……爱的眼神。
我的心剧烈地颤斗起来。一半是巨大的满足,一半是撕裂般的剧痛。
看啊,月岛琉璃。
你赢了。你终于得到了这个眼神。
但你也输了。因为这个眼神,不是给你的。是给这件衣服,这股味道,这个发型……是给那个名为“白鸟樱”的幻影的。
“琉璃小姐……你这是……”
过了好几秒,钟岱才回过神来。那抹光亮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寒意和警剔。
“叫我樱。”
我打断了他,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裙摆,动作笨拙得恰到好处。
“这是我新买的裙子,好看吗?钟老师。”
钟岱后退了一步,眉头紧锁,象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又象是在看某种亵读神明的怪物。
“琉璃小姐,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怒意。
“玩笑?”
我歪了歪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没有开玩笑啊。你不是最喜欢樱这个样子吗?你看,我也能做到。”
我绕过书桌,走到他面前。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清纯的,努力的,笨拙但又坚强的……”
我伸出手,想要去挽他的手臂,就象樱平时做的那样。
“钟岱,我们开始上课吧。今天我想学‘以太共振’,你教教我好不好?我比较笨,可能需要你手柄手地教……”
我的指尖刚触碰到他的衣袖。
“够了!”
钟岱猛地甩开我的手。
他的力气很大,我跟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请你自重!”他低吼道,胸口剧烈起伏着,“樱是独一无二的!你不是她,也永远成为不了她!你这种拙劣的模仿,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
这两个字,象两根毒刺,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斗。
空气仿佛凝固了。
柠檬马鞭草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此刻却显得如此刺鼻,如此讽刺。
“我成不了她……”
我低声呢喃着,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是啊,我成不了她。”
突然,我抬起头。
脸上的怯懦、羞涩、清纯,在这一瞬间统统消失不见。
那个名为“白鸟樱”的幻影破碎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疯狂、扭曲、却又无比真实的月岛琉璃。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眼神如刀锋般锐利,直直地刺入他的眼底。
“但是,钟岱。”
我一步步逼近他,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下都象是踩在他的心跳上。
“刚才那一瞬间,你心动了吧?”
钟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驳:“你说什么?”
“别装了。”
我伸出手,修长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胸口,隔着衬衫感受着下面剧烈的心跳。
“刚才看到那个背影的时候,你的心跳加速了。你的瞳孔放大了。你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叫她的名字。”
“因为我穿了她的衣服?因为我模仿了她的语气?”
我冷笑一声,眼底满是嘲弄,“钟岱,承认吧。你爱的到底是白鸟樱那个高尚的灵魂,还是这具符合你审美的皮囊?如果我整容成她的样子,如果我每天都扮演成她,你是不是就会爱上我?”
钟岱当即愤怒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想要推开我,“我爱的是樱这个人!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爱她!而你……你这种行为,是在亵读她,也是在作践你自己!”
“作贱?”
我笑得更开心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是啊,我也觉得我在作贱自己。”
我低下头,看着身上这件纯白的连衣裙。
它太白了。白得刺眼。白得容不下一粒灰尘。
它不属于我。我是阴沟里的老鼠,是黑夜里的蝙蝠,我怎么配得上这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颜色?
“既然你觉得这身皮囊恶心……”
我的手猛地抓住领口的蝴蝶结。
“那就撕了它!”
“嘶啦——”
脆弱的棉质布料在我的暴力撕扯下发出一声哀鸣。
裂帛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白色的碎片像雪花一样飘落,露出了下面黑色的衣服。
那是我现在的样子。
黑暗——充满了欲望和危险。
我象个疯子一样,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的衣服。袖子,裙摆,领口……我把那个名为“白鸟樱”的假象撕得粉碎,让它变成一地破碎的垃圾。
转眼间,我身上只剩下了那套黑色的衣服,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因为愤怒和激动而泛着淡淡的粉色。
我站在那堆白色的碎片中间,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眼神狂乱,象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又象是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女王。
“现在呢?”
我张开双臂,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
“现在还恶心吗?”
我看着钟岱,声音嘶哑而颤斗。
“这或许才是真实的我,钟岱。”
我指着自己的胸口,那里象是有岩浆在翻涌。
“这个嫉妒、疯狂、想要把你吞进肚子里的坏女人,才是活生生的月岛琉璃!”
“以前那个只知道享受你的照顾,却连一句谢谢都吝啬给予的蠢货……已经被我杀死了!”
哪怕是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我还能看见那个被我摔碎的早餐盘子,还能听见我在宴会上为了讨好凌墨言,跟着别人一起嘲笑你是‘一条好用的狗’。
那时的我多么傲慢啊,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以为无论我怎么作贱,你都会站在原地等我回头。
真是……无可救药的傲慢。
我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带,强迫他低下头,与我对视。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我可以数清他的睫毛,近到我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对现在的我,真的没有任何感觉吗?!”
钟岱看着我。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在忍耐。
他在那个名为“理智”的悬崖边挣扎。
看着我眼中燃烧的火焰,看着我因为疯狂而变得生动的脸庞,……他的呼吸乱了。
是的,他有感觉。
这是一种最原始的、最本能的冲动。
和面对樱时那种神圣的、纯洁、美好的呵护不同,面对我,他感觉到的是一种危险的吸引力。就象是站在深渊边缘,明知道跳下去会粉身碎骨,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窥探深渊底部的风景。
这种感觉让他恐惧,也让他羞愧。
“你看,你尤豫了。”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那一丝动摇,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秒。
我笑了。笑得凄凉又得意。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那显然有些烫。
“钟岱,你也并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尚。”
“别装了。其实在很久以前,在学院的那个山洞里,当你用体温温暖我的时候;在每一个雷雨夜,你守在我床边的时候……你心里其实也在渴望着这一刻吧?”
我用一种近乎恶毒的甜蜜语调,拆解着他过去的‘完美’。
“你那些所谓的‘职业素养’,那些‘主仆界限’,不过是你用来锁住心中野兽的笼子。你不敢碰我,不是因为你不爱我,而是因为你怕一旦开了头,就会象现在这样,想要把我彻底拆吃入腹,对吗?”
“你的身体,比你的嘴诚实多了。”
我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
那种胜利的快感瞬间退去,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我赢了什么?
赢了一个男人本能的欲望?赢了一瞬间的动摇?
可即使这样,他的心依然不在我这里。
“今天的课取消了。”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不想让他看到我此刻狼狈的样子。
“你走吧。”
我的声音恢复了冷淡,却掩饰不住其中的颤斗。
“在我后悔没把你生吞活剥之前。”
身后传来了一阵沉默。
然后脚步声,开门声。
“……再见。”
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留下了这两个字。
直到那扇门重重关上,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才慢慢地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我捡起地上那片破碎的白色裙摆,紧紧地攥在手里,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上面还残留着那股淡淡的柠檬马鞭草的味道。
那是他的味道。也是她的味道。
唯独不是我的味道。
“骗子……”
我低声呢喃,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白色的布料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
“明明……你也觉得好看的。”
“明明……你也动心了的。”
我把脸埋进那堆碎片里,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这就是做替身的代价吗?
哪怕只是模仿了那么一瞬间,心也会痛得象被撕裂一样。
可是……
如果不做替身,不做人偶,不把自己变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样子。
他甚至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啊。
窗外的夕阳通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血红色的光斑。
正好照在那堆破碎的白色连衣裙上。
象是一场惨烈的谋杀。
谋杀了我最后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