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为白鸟樱个人卷)
圣菲利斯学院的地下层,总有一股混杂的味道。
潮湿的石灰墙味,旧药草晒干后的苦涩味,还有被烧焦的魔力残渣在空气里打着转,像某种看不见的烟雾,慢慢往鼻腔里钻。
白鸟樱打了个喷嚏,把鼻尖埋进袖口里,继续在简陋的实验台前忙碌。
这间炼金实验室非常破旧。
窗子被灰尘糊得不成样子,天花板上掉了一半的水晶灯,角落里的炼金炉生了锈,只剩下她在这里,仿佛连清洁魔偶都懒得下来的角落。
很好,很适合她。
“风系魔法数组,第三行运行良好。”
她压低声音自言自语,手指顺着木桌上刻出的魔法阵边缘缓缓划过,“问题是……升力。”
那是一个被她用小刀一点点刻出来的数组。
线条不够工整,却极其精细。
一圈圈魔力导线从中心向外扩散,连接着桌边的一块木板。
木板上,安静地躺着一只纸飞机。
并非那种魔法学院常见的观测纸符,是真正意义上的、用普通纸折出来的飞机——翼展锐利,尾翼微微翘起,折痕干净利落。
樱瞥了它一眼,唇角抿起一点点满意。
“起飞失败的原因有三种可能。”她拿起笔,在本子上记,“一,升力不足;二,阻力过大;三,某些人太蠢。”
最后那一条被她用力划掉,又重重写了一遍。
她深吸一口气,将魔力注入魔法阵。
淡淡的蓝光顺着刻痕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电路。桌面上的纸飞机微微抖了一下,机头抬起,一个不稳定的气流圈在它周围形成。
“来吧,让我看看你能不能飞过那条被贵族们画出来的界线。”
她轻声嘀咕,抬眼看向对面墙。
在那里,她用炭笔画了一条粗糙的线,比她的头高一些。
那是她刚入学时,看见高年级贵族学生在走廊上“测试新宠物跳跃力”的高度。
尽管当时觉得有点可笑,但今天,她打算拿这条线当自己的目标。
纸飞机在气流的托举下慢慢离桌,象一只尤豫的白色昆虫。
它先是晃晃悠悠往上爬,飞到樱的肩膀高度时,机翼猛地一抖,险些翻转。
“稳定,稳定……重心还是太靠前了。”樱皱起眉,手指快速调整第二行风系符文的输出,“如果能象《疯人手记》里画的那样调整翼型……”
她想到那本从垃圾山里捡回来的笔记。
别人只当那是疯子乱写的涂鸦,她却一页一页抄过。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推演魔力流向的曲线、标注力臂长短的箭头,还有总也对不上老师板书的数字,她花了整整五年,才一点点把这些符号对上学院课本里的咒文结构和魔法阵。
从摸清它的那天起,她才真正相信一件事——在所有咒文和祈祷词的背后,一定还藏着一套可以写成公式的世界规则。
如果有一天,她能把这套“世界规则”和魔力一起装进机器里,那么就算是天生没有魔力的人,按下开关也能点亮灯、取暖、吃上热汤。
纸飞机终于越过了她画的那条线。
在半空中优雅地划出一个弧,正要继续攀升,房门却在此时被粗暴地推开。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空荡荡的地下室里炸开。
被打乱的气流一冲,纸飞机像被人从背后扯住翅膀,狠狠一栽。
“啪”的一声,正好撞在门边的石柱上,再无声息地跌落在地。
白鸟樱垂在桌边的手指一紧。
门口站着三个穿着制式校服的学生。
他们制服的肩章边缘绣着金线,胸口别着家族徽章——卷曲的蔷薇、金色的龙翼,还有几乎要溢出布料的自信。
“噢?”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挑起眉,“还有人会来这种地方?”
他用手帕捂着鼻子,嫌弃地扫了一圈这间破烂的实验室,目光最后落在那只摔扁的纸飞机上。
“你在干什么?玩平民的玩具?”
他语气里满是笑意,“这里是炼金实验室,谁让你在这里做这些东西。”
白鸟樱没抬头,只是合上笔记本。
“这是学院登记过的闲置实验室。”她淡淡说,“使用权对所有学生开放。”
“所有学生?”另一个少女发出夸张的轻笑,“你确定你也算‘学生’?”
她刻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目光在樱那件洗得有点发白的制服上打量。
“听说今年有个靠实操满分挤进来的‘平民特优生’。”她捂嘴笑,“原来就是你?”
白鸟樱沉默了几秒。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自从入学那天起,这个词就象一个刻在她背上的标签。
有人赞赏,有人好奇,更多的是带着冷冰冰的审视。
她习惯了。
“你们可以走了。”樱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清淅,“我要继续实验。”
“实验?”少年走进来两步,用鞋尖踢了踢地上的纸飞机,“用纸?”
他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魔法阵,露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
“哇,风系符文、强化数组,还有……这是你刚刚刻的?”
他伸手在魔法阵上敲了敲,“用这种东西来让纸片飞?你真是……很有‘平民创造力’。”
旁边的少女笑得花枝乱颤。
“你知道风系魔法一发得多少学分吗?”她说,“你要是有这时间和魔力,去给导师做几个正经的实验报告不好吗?非要在这里折小玩意儿讨好谁?”
白鸟樱没有回答。
讨好谁?
她连自己都养不起,还能有闲心去讨好谁?
她只是觉得,既然有风,就应该知道风为什么会托起东西。
既然有魔力,就应该知道它除了烧人、炸东西,还能做什么。
她垂下眼睫,看着那被踩出鞋印的纸飞机,手指慢慢握紧。
“让开。”少年嫌恶地挥挥手,“你站那儿碍事。”
他不耐烦地抬脚,一脚踏在纸飞机上。
薄薄的纸在靴底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原本锋利的折痕瞬间被碾平。
白鸟樱的肩膀轻微颤了一下。
那种感觉,就象有人用力踩在她心里那条刚刚起飞的线条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按住了实验台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地方以后我们要用。”少年随口宣布,“导师说要给我们做高阶数组的实战训练,这里刚好荒废,清静。”
他转头看向樱,笑容温柔得象是某种施舍。
“你也不是不能来。”他说,“不过以后,别再拿这种东西糟塌魔力了。平民能进学院已经很不容易了,懂吗?”
说完,他摆摆手,转身就走。
他们离开时,带起一阵风,把桌上的几页纸吹落在地。
门砰的一声关上,仿佛在她面前狠狠拉下一道帷幕。
地下室重新归于安静。
白鸟樱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蹲下去。
她没去捡散落的实验记录,却先伸手柄那只被踩扁的纸飞机捧了起来。
纸已经破了一个口,折痕皱成了一团。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摊开,用指腹抹平每一道折痕,象是在给什么东西做心肺复苏。
“升力不足、阻力过大,还有……”她低声重复刚才写下的三条,“某些人——太蠢。”
这一次,她没有再划掉。
她把那只破纸飞机放回桌上,拿起笔,在本子的一角写下新的行。
——注:魔法阵设计成功,实验失败原因为外部干扰。
——结论:贵族是需要排除的因素。
她停顿了一秒,又在旁边加了一句小小的字。
“我可不会停。”
写完,她合上本子,抱着它和几本破旧的参考书,离开了地下室。
从地下室到地面,要走很长一段石阶。
越往上,空气越干净,阳光越明亮,声音也越复杂——笑声、魔法爆响、远处竞技场的喝彩。
白鸟樱抱着一大摞东西,自己的视线被挡住了一半。
她的怀里,不仅仅有书,还有一堆型状奇怪的废旧零件——从垃圾堆里淘来的齿轮、弯曲的金属板、碎裂的水芯片。
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在她眼里却都是未来机器的一部分。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推演刚才的实验。
“如果把第二行风系符文改成旋涡式,气流会不会更稳定?”
“翼尖是不是可以加一点下弯?可惜没办法做风洞试验……”
她走神走得厉害,甚至没有注意到前方拐角处传来的脚步声。
那是一段连接教程楼和主庭院的走廊。
地面被擦得锃亮,两侧立着高大的石柱,窗外是贵族区精心修剪的花园。
白鸟樱只顾埋头往前冲。
直到她怀里的东西忽然一轻。
“砰——!”
不,是几声闷响连在一起。
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玻璃碎片微弱的脆响,还有一本厚书被甩出去撞上墙的“啪嗒”声。
她整个人被撞得跟跄一步,差点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她下意识地开口,话音里还带着惯性的紧张,“我没看路,我——”
她停住了。
因为她听见了另一道声音。
“抱歉,是我走得太急。”
声音低沉温和,像敲击打磨过后木头的声音。
不高不低,却莫名让人想抬头去看发声者是谁。
白鸟樱顺着声音的方向抬眼。
走廊的光从侧面斜斜照进来,把人影拉得很长。
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正半蹲在地上,侧身替她捡散落一地的东西。
他的动作,很安静。
没有贵族学生那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也没有仆人们那种战战兢兢的慌乱。
他象是在对待一件精密的仪器,而不是一堆废铁。
白鸟樱看到了他的手。
修长、干净,指节略微分明。
指尖戴着薄薄的白手套,绣着几乎看不清的细致暗纹。
那只手伸向地面,迅速却不显匆忙地将齿轮分类堆放:大的放一堆,小的单独一堆,碎裂的水芯片则被他非常自然地避开,避免割伤。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搬的?”他一边捡,一边随口问。
白鸟樱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
“恩。”她有些局促地抱紧怀里剩下的书,“地下室的东西没人要,我就……”
话没说完。
因为她看见,那只手停在半空中,又拿起了一块弯曲的金属板。
金属板一侧严重变形,另一侧还算平整。
普通人会把它当垃圾随手一扔。
男人却把它立在地上,指尖轻轻试探重量。
随后,他又拿起两个齿轮,一大一小,分别靠在金属板两侧作为支撑。
白鸟樱眨了眨眼。
她不知道这个人想干什么。
直到更多的零件被他“顺手”拾起——短的金属棒、半截木块、一个开裂的玻璃瓶底。
他象是在无声地搭积木。
几块重量不同、型状不规则的东西,在他的手里迅速找到了对的位置。
大的在下,小的在上,每一层之间都用某种看不见的规则彼此咬合。
不到半分钟,地面上就多出了一座稀奇古怪的小塔。
最底层是那块弯曲的金属板,再往上是木块、齿轮、玻璃碎片,最后顶端甚至稳稳地立着一颗小小的螺丝钉。
整座塔看起来随时会倒,却偏偏纹丝不动。
“重心在下,底座稳固。”男人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就不容易倒。”
他象是顺口说了一句最普通不过的常识。
白鸟樱却听得心里一震。
她当然知道“重心”的概念。
在那本《疯人手记》里,那些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箭头和圆圈,讲的就是这个——重量的分布、支撑点的位置、力的方向。
但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个词被说出来。
而且说得这么自然,好象他本该属于那本奇怪的笔记本,而不是这个到处用魔法粗暴解决问题的世界。
她抬头看向他。
男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
身材笔直,黑色燕尾服一尘不染,胸口挂着月岛家的徽章——像征着帝都顶级贵族的蔷薇纹章。
他不笑的时候,五官冷静得有点象雕刻。
但就在刚才那一句解释里,他的眼神里闪过一瞬轻松的光,好象终于有人能理解他手里的游戏。
“小姐,下次走路小心。”他将最后一个小齿轮递给她,语气礼貌,却没有任何戏谑,“这些东西,摔坏了可惜。”
白鸟樱怔怔地接过。
她突然有点紧张地想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生怕有哪里露出丑态。
“谢、谢谢。”她终于挤出两个字,说完又觉得这两个字贫瘠得象她家店里常年卖不出去的过期草药。
男人微微侧身,让开路。
这时候,白鸟樱才注意到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穿着华丽礼服的少女。
那少女站在不远处,眼睛不耐烦地看着这边,手里转着一把精致的阳伞,鞋跟在地上敲出清脆的节奏。
“钟岱,你在磨蹭什么?”少女皱眉,“我说了要在塔楼的钟声敲响前赶到教务处。”
——钟岱。
白鸟樱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男人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恢复成完美的公事微笑。
“抱歉,大小姐。”他向少女躬敬地鞠了一躬,“路上有些小意外。现在就过去。”
说完,他又回头看了白鸟樱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贵族学生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非常淡的、像确认设备状态一样的打量。
“真的要小心一点。”他补充了一句,“走路的时候,目光可以看远一点,但重心要放低。”
白鸟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用力点了点头。
他转身离开,脚步稳健,跟在那位大小姐身后,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光里。
直到那抹黑色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白鸟樱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低头,看向脚边那座小塔。
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轻轻拂动她的裙摆。
小塔微微晃了一下,却依旧站得稳稳当当。
“重心在下,底座稳固……”
她低声重复那句话,象是在把某个公式刻进脑子里。
然后,她忽然笑了一下。
这个世界上,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用这种眼光看东西。
她腾出一只手,从怀里的本子里抽出一支笔。
随手翻到空白的一页,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实验日志”“改良方案”“失败原因”。
她在最下面空出来的一行写道:
——新发现:疑似同类一名。
她停顿了一会儿,笔尖轻轻点着纸面。
“姓名:钟岱。”
“身份:月岛家的执事。”
她想了想,又加之一行。
“危险等级:未知。”
紧接着,在后面写下:
“吸引力等级:s。”
写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有病。”白鸟樱小声吐槽自己,把本子合上,压在怀里的书堆最里面。
可那一句“重心在下,底座稳固”,依旧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和地下室里那只差点飞起来的纸飞机影子重叠。
她突然有点期待。
如果有一天,她也能让自己的纸飞机飞得象刚才那座小塔一样稳,
甚至飞到那些贵族永远够不着的地方。
或许,她就能找到一个办法,让象她和他这样的“异类”,也能在这个世界站稳。
不单只是靠魔法。
她抱紧了怀里的书和零件,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她的步子比刚才更稳一些。
重心,确实放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