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白鸟樱在学院里看见重心不稳的东西时,都会下意识地扶一把。
比如走廊上快要摔下来的花瓶,比如摇摇欲坠的书堆,再比如某些高年级学长披在肩上、看着就要滑下去的披风。
在这个充满魔力的世界里,“重心”似乎是一个被遗忘的概念。毕竟,如果有东西快倒了,随手扔一个漂浮术就好;如果有东西太重,施加一个轻量化咒文就行。重力在这里是一个可以随意讨价还价的软弱规则。
但白鸟樱不喜欢这样。
她甚至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
抵达这一“发现”的第二天,她在同一本笔记本的另一页写下了新的条目。
“新的研究对象:钟岱。”
图书馆是个观察目标的好地方。
圣菲利斯学院的主图书馆占地很大,整整三层楼,圆形大厅象一只倒扣的钟罩。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羊皮纸和某种防蛀香料混合的味道,阳光通过穹顶的彩色玻璃洒下来,把飞扬的尘埃染成金色。穹顶上画着被吹捧得过分夸张的神明壁画,那些天使和神使漂浮在云端,仿佛在嘲笑地面上受重力束缚的凡人。
白鸟樱不喜欢那幅画。
她更喜欢藏在书架间的狭缝。
那里的光线刚好能照到书页,又不会太刺眼;那里也正好能看到靠近窗口的那一排贵族专用阅览席。那些位置铺着柔软的天鹅绒坐垫,桌面上甚至恒定着微风咒文,以吹散夏日的燥热。
今天,她选的就是那个位置。
她抱着一摞书钻进两排高书架之间,背靠着厚实的橡木架坐下,膝盖立起,把书叠成一面小小的“防护盾”。周围全是厚重的魔法典籍,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墨水味。
从这里偏一点点头,就能看见外面的一切。
她把笔记本放在腿上,翻到昨天那一页。
“观察目标:钟岱。
身份:月岛家的执事。
已知特征:手很稳,重心理论实践者。”
下面还空着很多行。
她咬着笔帽,视线越过书堆,落在远处的桌子前。
那是一张靠窗的大桌。阳光从高高的拱形窗户毫无保留地洒下来,把桌面的灰尘粒子照得清清楚楚。
桌旁坐着两个人。
穿黑色燕尾服的男人微微前倾,上身保持着完美的礼仪姿态。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象是体内有一根看不见的钢筋支撑着。他右手执笔,左手按着一叠厚厚的笔记本,低头快速书写。
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轻微而密集,对于白鸟樱来说很好听。
另一侧的椅子上,月岛琉璃半靠在椅背,姿势优雅到挑不出一点错。她穿着繁复的蕾丝长裙,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魔法理论着作,翻得却很慢。
白鸟樱注意到,那本书翻了半小时,翻页次数只有三次。而在那三次翻页的间隙,这位大小姐至少打了五个哈欠,眼神数次飘向窗外的花园。
但放在钟岱那一侧的几本教材,却已经被翻得书页散乱。
“他的字迹工整,对魔法理论的分类逻辑清淅。”白鸟樱在心里默默把观察转成文本。
随着观察,她的笔尖也在纸上滑动。
“他在那些教材的重组信息。”
钟岱写笔记不是一行一行从上写到下。他会先在纸正中画一个圆,在圆里写上章节标题。然后从这个圆伸出几条线,像树枝一样延展出去,在末端写上关键概念,再从每个概念再拉出更细的分支。
从白鸟樱这个角度看过去,纸面上的线条错综复杂却又井然有序,像某种奇怪的魔法阵。
“思维导图。”她在笔记旁边写下四个字。
这是她在《疯人手记》里见过的东西。
那时候她还以为写这本书的人有点疯。现在她知道,疯的可能不是那个人,而是这个习惯把魔法当成理所当然“天赋”的世界——只关心结果好不好看,很少有人去想,这些力量是不是也能被整理、被复制,再分给那些连入门课都上不起的普通人。
“热的传递。”她又写下一行。
因为她看见,月岛琉璃的眉头皱了皱。
桌角放着一杯刚送来的奶茶。玻璃杯上还挂着细密的水珠,热气在杯壁周围缭绕,显然是刚冲泡好的。
琉璃不耐烦地抿了一口,眉头皱得更深了。
“太烫了。”她放下杯子,语气里带着任性,“叫他们重做一杯。我要六十度的,现在的至少有八十度。”
白鸟樱看见钟岱的手轻轻顿了一下。
按照常理,这时候执事应该立刻施展一个微型冰冻术,或者干脆用风系魔法吹凉。学院里那些想要讨好贵族的学生都是这么干的,哪怕那样会让杯子表面结一层难看的霜,或者把茶汤吹得到处都是。
但钟岱没有。
那只手放下笔,拿起杯子,在空气中微微晃了一圈。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走到旁边的饮水台,倒出另一只空杯。
他把热奶茶倒入空杯中,再倒回原杯。液体在两个容器间拉出一道细长的琥珀色弧线,热气在空中迅速散开。
来来回回几次,杯壁上的水珠迅速变少,热气也没那么明显了。
白鸟樱几乎能在脑海里看到那几个字。
“热量传递——容器和液体之间的温差在缩小,空气对流带走了多馀的热量。”
他没有使用一丁点冰系魔法。只是单纯利用了“接触面积增大、温差变化”的物理过程。
“这人……懂热力学?”她在心里重复那句惊叹,笔尖直接照抄在本子上。
琉璃再次端起杯子。
这一次,她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勉强可以接受。”她轻哼一声,却没有再抱怨。
钟岱重新坐回她身侧,继续他的笔记工作。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馀的魔力波动,甚至连周围的其他学生都没有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
白鸟樱把刚才这段场景在脑海里倒了一遍,又很认真地写下总结。
“结论一:他知道怎么在不使用魔法的情况下改变液体温度。
结论二:他不会浪费资源(没有倒掉重做)。
结论三:他习惯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解决问题。”
写到这里,她忽然有点想笑。
“性格推测:喜欢站在台后操作一切的幕后工作狂。”
她把“工作狂”三个字圈了起来,又在旁边打了个问号。
“真的是因为喜欢工作吗?”
笔记写完,图书馆里的光线也变得柔和。夕阳的馀晖开始染红窗棂。
琉璃打了个哈欠,把书合上。
“我累了。”她说,“这些东西太无聊了。什么‘魔力回路的二十种变体’,只要能放出来不就行了吗?”
钟岱合上手里的笔记本,起身收拾桌上的资料。
“晚上还有舞会,大小姐可以先休息。”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温和,“这些内容我会整理成简化版,明早给您过一遍重点就好。”
白鸟樱握着笔,指尖用力。
“简化版。”
她很清楚“简化”的难度。要把厚厚一摞教材里的知识压缩成一份别人能听懂的重点笔记,比照本宣科难多了。只有真正理解了底层逻辑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这需要把那些复杂的魔法理论拆解、粉碎,再用最直白的语言重组。
目光所及之处,钟岱已经把资料分门别类码放整齐。书本按学科放在不同的堆,每一堆之间留出空隙,方便再次查找。
白鸟樱默默在本子上补了一句。
“收纳能力:s。
她本来打算在这里一直观察到他们离开。
但下一秒,她就冷静地缩回了视线。
因为琉璃站起来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了过来。那是一种贵族习惯性的巡视视线,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仿佛在确认领地内没有杂草。
白鸟樱不想在那样的视线下被看到自己缩在书架缝隙里偷偷观察别人的样子。
她合上笔记本,把它塞进怀里,压低身体,让自己完全隐藏在书影中。
脚步声远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双擦得一尘不染的皮鞋踩在地毯上的轻响,白鸟樱才重新伸直背。
她从缝隙里探出头,确认桌旁已经空了,才慢吞吞爬起来。
图书馆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她走到刚才那张桌子前。
桌面已经被整理得非常干净。只有一支钢笔安稳地躺在桌角,笔尖朝向统一。
白鸟樱伸手按了按桌面。
“没有魔力残留。”她低声说,“他在这里的时候,也没有浪费一点魔法。”
在这个恨不得连擦桌子都用清洁术的世界里,这种“物理清洁”简直是一种怪癖。但对白鸟樱来说,这却是一种难得的亲切。
她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最后在窗边停下。
从这里可以看见外面的花园。
下午的阳光落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墙上,花坛里种着昂贵的魔法花草。那些花朵在法阵的维持下,无论季节如何都开得艳丽逼人。
不远处,钟岱正为琉璃铺设野餐垫。
他弯下腰,动作一如既往干净利落。
白鸟樱靠在窗框边,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
她看见他拿出怀表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旧式怀表,银色表壳被擦得发亮,边缘却仍能看出岁月留下的细小划痕。
他只看了不到一秒,就把怀表收回口袋。
那一秒里,他脸上的完美微笑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轻很薄,却真实存在的疲惫。那种疲惫不象体力透支后的虚弱,更象是一个每天都需要戴着面具表演的人,在幕布落下前一瞬间的走神。那是对周围这一切虚假繁荣的厌倦,是对不得不扮演角色的无奈。
白鸟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表情。
“厌世。”她在心里给这种表情配了词。
一秒之后,钟岱的笑容又恢复如常。
他把铺好的野餐垫抚平,替琉璃拉开椅子,把桌上的茶点摆成对称的图案。
琉璃说了什么,似乎是抱怨太阳太晒。
他退后半步,微微偏转伞面的角度,让影子刚好落在她肩头,却不挡住她面前的茶点颜色。
细节精准到近乎苛刻。
“他似乎并不乐在其中。”
白鸟樱倚在窗边,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
“那种需要时刻紧绷的完美演技,太累了。”
她打开笔记本,认真写下今天的最后一个观察结论。
“结论四:钟岱并不享受现在的生活,他只是在‘扮演’。
推测:他和我一样,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她在“异类”两个字上重重描了几笔。
笔划交叠成一个很深的墨点。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被贵族和天生强魔力的人统治的世界里,并不算孤单。
晚上回到“夜莺”店里,她从柜台下翻出那只被她修补过的纸飞机。
纸上多了几块补丁,折痕也没有那么利落。
但当她把它放到指尖轻轻一抛时,纸飞机依旧努力在空气里滑了一小段。
“重心在下,底座稳固。”
她重复那句话,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还有——找到同类。”
她在纸翼上写了一个小小的名字。
“钟岱。”
然后,随手柄纸飞机丢向半空。
它在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个小小的弧线,最后稳稳落在柜台后面她珍藏的那本笔记上。
那本笔记的扉页上,正是她刚刚写下的新一行。
“研究课题二:名为钟岱的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