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你想烫死我吗?”
浴室里传来琉璃的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水盆被打翻的声音,“哐当”一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响。
托马斯站在浴室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支精密的水温计,一脸的惊恐和无助。他的燕尾服已经被溅出来的水打湿了一大片,狼狈不堪。
“对……对不起大小姐!可是……可是温度计显示是42度,这……这是教科书上写的标准沐浴水温啊!”
“标准?谁的标准?”
琉璃裹着浴巾冲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脸上写满了暴躁。热气蒸腾着她愤怒的脸庞,象是一只炸毛的狮子。
“钟岱从来不用温度计!他每次放的水都刚刚好!你这个蠢货,连放洗澡水都不会吗?”
托马斯委屈得想哭,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他当然知道怎么放水。他在皇家管家学院是全a毕业的优等生,无论是礼仪、烹饪还是家政,他都是那一届最优秀的。42度确实是人体最舒适的沐浴温度,这是无数实验得出的数据。
但他不知道的是,琉璃的皮肤比一般人娇嫩,而且她习惯在入水前先用脚尖试探。如果这时候水温直接是42度,她就会觉得烫。
钟岱的做法是先放38度的水,等她进去适应了,再慢慢加热水到42度,整个过程平滑得让她根本感觉不到温度的变化,只会觉得越来越舒服。
这种只有长期相处、用心观察才能养成的默契,哪里是冷冰冰的教科书能教的?
“重新放!这次要是再不对,你就给我滚出去!”
琉璃“砰”的一声关上了浴室门,震得墙上的画框都抖了抖。
……
半小时后。
终于洗完澡的琉璃坐在梳妆台前,脸色依旧阴沉。
“吹头发。”她冷冷地命令道。
托马斯深吸一口气,擦了擦手心的汗,拿起吹风机。他发誓这次一定要做好,挽回一点面子。
“呼——”
吹风机激活,热风吹起琉璃那一头如同黑色绸缎般的长发。
“啊!痛!”
才吹了不到一分钟,琉璃突然捂着头皮尖叫起来,猛地回头,“你扯到我头发了!你是想把我薅秃吗?”
“对不起对不起!”托马斯慌忙关掉吹风机,吓得差点把机器扔了,“我……我是按照顺毛鳞片的方向吹的,梳子也是用的防静电的……”
“那是手法问题吗?是你的力度!还有距离!”
琉璃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钟岱吹头发的时候,会一边吹一边用指腹按摩头皮,而且风筒从来不会离头皮那么近!他的手很稳,从来不会扯到我一根头发!你是在烤猪毛吗?烫死我了!”
托马斯的手在发抖。
他看着手里那把昂贵的负离子吹风机,觉得这简直是一把刑具。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里那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交接手册》,想要翻看关于“吹头发”的注意事项。那里肯定有钟岱留下的秘籍。
“不许看!”
琉璃眼尖地看到了他的动作,一把夺过那本手册,狠狠地扔在地上。
“啪!”
厚重的本子砸在地板上,书页散开,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
“你是白痴吗?这种事还要看书?你是机器人吗?你就没有一点脑子吗?用心去感受会不会啊?”
她指着托马斯的鼻子大骂,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
她看着地上的手册,那是钟岱留下的唯一东西。
她不想看到它。
看到它,就象是看到了钟岱在嘲笑她的无能,嘲笑这个离开了他连头发都吹不好的自己。仿佛那个男人正站在角落里,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
“滚!都给我滚出去!”
琉璃一把抢过吹风机,自己胡乱地吹着。
“我自己来!我就不信离了那个混蛋我就活不下去了!不就是吹头发吗?三岁小孩都会!”
托马斯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吹风机的轰鸣声。
可是,现实往往比想象更残酷,也更具体。
因为长期被人伺候,琉璃的手臂力量很弱,那把专业的吹风机对她来说太沉了。举着不到两分钟,她的骼膊就开始酸痛。而且她的头发又长又密,自己根本吹不到后面。
她越急越乱,头发反而打结了。
“该死!该死!该死!”
她用力扯着头发,疼得眼泪直流。
半个小时过去了,她的头发还是半干不湿的,乱蓬蓬地堆在头上,象个鸡窝。
更糟糕的是,今晚她还要去参加凌墨言的接风晚宴——那是正式的、顶级的社交场合。
“衣服呢?”
琉璃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咬牙切齿地按响了服务铃,“托马斯!死哪去了?我要穿那件红色的天鹅绒礼服!”
托马斯再次跑了进来,手里捧着那件红色的礼服。
“怎么皱皱巴巴的?”琉璃嫌弃地拎起裙摆,眉头拧成了死结,“没熨吗?”
“熨……熨了啊。”托马斯快哭了,他觉得今天是他职业生涯的滑铁卢,“我熨了半个小时……”
“那这是什么?”琉璃指着裙摆上的一道褶皱,“还有这里,蕾丝都压扁了!这种天鹅绒的面料不能直接熨烫你不知道吗?钟岱熨这种衣服的时候会用蒸汽悬挂熨烫,还会喷定型喷雾!你会不会啊?”
托马斯终于崩溃了。
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此刻眼圈红红的,声音哽咽。
“大小姐……我……我真的尽力了。”他带着哭腔说道,“钟先生那种标准……根本不是人类能达到的啊!他……他就是个怪物!或者是神!普通人怎么可能做到那种程度?”
“闭嘴!不许你说他是怪物!”
琉璃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尖锐。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在维护他?
不,不是维护。
是领地意识。
钟岱是她的私有物品,哪怕是个废弃的物品,也只有她有资格骂,只有她有资格评价。
一个刚来的下人,有什么资格对他评头论足?
而且,承认钟岱是“怪物”,不就是在承认这三年被“怪物”伺候得很舒服的自己,也是个异类吗?
“算了。”
琉璃突然觉得很累。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感,象是一块巨石压在她的胸口,让她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挥了挥手,象是赶走一只苍蝇。
“把那件蓝色的拿来吧。那件料子硬,不容易皱。”
托马斯一愣:“可是……大小姐您不是说那件像‘老修女的裹尸布’吗?”
“我让你拿你就拿!哪那么多废话!”
“是是是!”
片刻后,琉璃穿上了那件并不合身的蓝色礼服。
颜色老气,款式保守,完全掩盖了她原本明艳动人的气质。
这件衣服以前是她的“备选方案c”,只有在去见那些古板的老贵族时才会勉强穿一下。
但现在,它是唯一一件不需要繁琐打理、不需要别人帮忙穿、也不容易出错的衣服。
这是一种妥协。
向生活的妥协,向平庸的妥协。
她曾经最看不起的“将就”,现在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凌乱(虽然勉强梳顺了,但没有造型),脸色苍白,黑眼圈明显(因为没睡好又没吃好)。裙子松松垮垮的,显得她整个人象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滑稽又可笑。
这就是没有钟岱的月岛琉璃。
不是那个光芒万丈、艳压群芳的公爵千金,而是一个连生活自理都困难的废人。
“钟岱……”
她摸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冰凉的指尖划过镜面,眼泪无声地滑落。
“你是故意的吧?你把我养成这样,就是为了让我离不开你,对不对?”
“你好狠啊……”
“如果你现在出现,我就原谅你……真的,只要你现在推门进来,我就原谅你……”
她盯着门口,屏住呼吸。
一秒。两秒。三秒。
门没有开。
只有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那是托马斯在催促。
“大小姐,车备好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希望破灭。
琉璃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硬。
“走吧。”
她挺直了脊背,试图找回以前那种高傲的姿态,象是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
“去见墨言哥哥。”
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哪怕是一团烂泥,只要见到了太阳,也会被晒干的吧?”
“只要墨言哥哥还在,只要他还愿意看我一眼,我就不会倒下。我就能证明,没有钟岱,我依然是那个骄傲的月岛琉璃。”
这是一种近乎盲目的自我催眠。
她需要一个支点,来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灵魂。
哪怕那个支点,其实比稻草还要脆弱。
绝对不会。
她抓起手包,大步走出房间。
却因为裙摆太长(以前钟岱会帮她提着),一脚踩在上面,跟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托马斯想扶,却没敢伸手,生怕再挨骂。
琉璃狼狈地扶着墙,站稳身体。
她没有骂人,也没有哭。
只是沉默地提起裙摆,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那背影,竟然显得有些凄凉,象是一只折断了翅膀、却还要强行起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