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场入夏以来最猛烈的暴雨正在肆虐。
紫色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随之而来的是滚滚雷声,仿佛要将整座公爵府震塌。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发出密集而令人烦躁的声响,象是有无数只手在疯狂地拍打着窗户。
书房内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水晶吊灯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毫发毕现。
琉璃正趴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整个人几乎被堆积如山的画册淹没。珠宝目录、古董拍卖清单、着名工匠的武器图谱……这些价值连城的册子被她随意地摊开,互相堆栈。
她咬着那支镶崁着红宝石的羽毛笔,眉头紧锁,在一张名为“墨言哥哥生日礼物备选”的羊皮纸上写写画画。
“不行……这个太俗气了,配不上墨言哥哥的气质。”
“这个也不行,墨言哥哥不喜欢金色,他说那是暴发户的颜色。”
“这个……虽然很贵,但是上次那个谁好象送过类似的了,不能重样。”
她焦躁地抓了抓头发,原本精心打理的发型此刻显得有些凌乱。
她一把扯下那张写满了字的羊皮纸,用力揉成一团,随手向后一扔。
“啪。”
纸团砸在我的鞋面上,弹落在地。
我低头看去。
地面上已经堆满了这样的纸团,象是一片白色的、荒诞的小型垃圾场。每一个纸团里,都包裹着她为了讨好另一个男人而绞尽脑汁的心思。
我弯下腰,默默地将那些纸团一个个捡起来。
我的动作很慢,很稳。每一个纸团被我捡起,扔进废纸篓,都象是在清理我自己心里残留的垃圾。
清理完毕后,我走到书桌旁,将一杯温度适宜的安神茶放在她手边最顺手的位置——既不会碍事,又能让她想喝的时候随手拿到。
“大小姐。”
我轻声开口,声音平稳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干嘛?”琉璃头也不抬,继续盯着那本厚厚的武器图谱,“别打扰我,我在想正事。这可是关乎墨言哥哥生日的大事。”
“关于下个月的行程安排……”我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我想跟您确认一下。”
“你自己看着办就行了。”琉璃不耐烦地挥挥手,象是在赶走一只嗡嗡叫的蚊子,“这种小事不要来烦我。你是管家,拿那么多任务资不就是为了处理这些琐事的吗?只要别安排在墨言哥哥有空的日子就行。”
“不是关于您的行程。”
我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书卷气和她身上那股好闻的茉莉花香。这曾经是我最迷恋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只觉得有些呛鼻。
我看着她的侧脸。那张曾经让我无论看多少遍都会心动的脸,此刻却写满了对另一个人的痴迷和狂热。
“是关于……人事变动。”
琉璃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
她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和被打断的不悦:“人事变动?怎么,你要开除谁吗?厨房那个偷吃的小女仆?还是那个手脚笨拙的花匠?这种事你自己决定就好,没必要特意来问我。”
“不。”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紫罗兰色的眸子,曾经是我整个世界的中心。
而现在,我要走出这个中心了。
“大小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您觉得……”
“哈?”
琉璃打断了我。
她发出一声夸张的、带着一丝荒谬感的嗤笑。
她把笔往桌子上一扔,转过身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用一种看穿一切的、略带嘲讽的眼神审视着我。
“钟岱,你又来了。”
她摇了摇头,嘴角挂着一丝无奈又厌烦的笑意。
“你最近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冷淡了?因为墨言哥哥回来了,我没时间陪你玩那种‘主仆情深’的游戏了,所以你心里不平衡?想用这种方式来博取关注?”
她叹了口气,一副“我很了解你”的样子。
她在用她对待凌墨言的逻辑来揣度我。
当她觉得凌墨言冷落她时,她就会故意生病、故意闯祸,用尽一切幼稚的手段来换取对方的一个眼神。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也是在“作”。
“‘如果我不在了’……这种老掉牙的苦情戏台词,你是从哪本三流言情小说里学来的?钟岱,你今年二十五岁了,不是五岁。能不能成熟一点?别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一样,整天还要人哄。”
我愣了一下。
我想过她会挽留,哪怕是出于习惯。
我想过她会生气,责备我不负责任。
甚至想过她会无所谓,随口说一句“那就换个人”。
但我唯独没有想过,她会觉得这是一种……手段。
一种为了争宠、为了博取她关注的卑劣手段。
“我没有在演戏。”我平静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丝毫闪躲,“我是认真的。”
“行了行了,别装了。”琉璃摆摆手,脸上的表情变得冷淡下来,“我知道你嫉妒墨言哥哥。但是钟岱,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她穿着高跟鞋,依然比我矮一头。但她此刻的气势,却象是高高在上的女王在训斥一个不懂事的奴仆。
她伸出手指,用力戳了戳我的胸口——那个位置,贴身放着那张散发着微光的“归乡车票”。
“你是我的执事。你的职责就是照顾我,听我的话,而不是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来给我添乱。”
“你想走?你能去哪儿?”
她轻篾地笑了笑。
“离开了我月岛家,你也就是个连魔法都不会的普通人。在这个看重血统和实力的世界里,你会饿死在街头的。除了我,谁还会给你这么高的薪水?谁还会容忍你这种时不时就要闹点小情绪的性格?”
她太自信了。
她把平台当成了本事。
她以为是因为有了月岛家的资源,我才能把公爵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根本不知道,这三年来,是我用无数个通宵的计算、无数次精密的商业运作,才把这个原本已经日薄西山的家族硬生生地撑了起来,让她有资本在这里挥金如土。
我把她宠坏了。
我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我是寄生在她这棵大树上的藤蔓。
殊不知,我才是那根支撑着大树不倒的支柱。
她根本不相信我会走。
在她看来,我现在的行为,不过是一只因为主人有了新宠物而闹脾气、在地上打滚求抱抱的旧宠物罢了。
“而且,”琉璃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从那堆图册里抽出一张,递到我面前,“正好,你来看看这个。别闹别扭了,帮我参谋一下。”
那是一把剑。
通体银白,剑身上刻满了复杂的魔法符文,剑柄镶崁着一颗巨大的冰蓝色宝石。
“这把‘霜之哀伤’怎么样?听说是矮人大师铜须的封山之作,自带极寒属性,非常适合墨言哥哥的冰系斗气。虽然要五万金币,但是……”
五万金币。
足够买下半个平民区。
足够维持整个公爵府三年的开销。
而她连问都没问一句现在的家族财政状况——因为之前为了帮凌墨言疏通关系,家族的流动资金已经很紧张了——就这样轻飘飘地决定了。
我看着那张图册,又看了看琉璃那张理所当然的脸。
心里的最后一丝火苗,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连灰烬都被那场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好的,大小姐。”
我接过图册,语气和往常一样躬敬,听不出一丝波澜。
“这把剑确实很配凌少爷。我会去安排资金的。”
“是吧!我就知道你也这么觉得!”琉璃开心了,她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那是只属于凌墨言的笑容,“快去办吧,一定要赶在他生日前送到。哦对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说道:
“顺便帮我把那条深蓝色的领带找出来,我明天要送去干洗。”
我的手指微微颤斗了一下。
那条领带。
她显然已经忘了。
那是在我的生日,她送我的礼物。
也是这三年来,她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
虽然那只是她在给凌墨言买衣服时,为了凑单满减而顺手买的打折货。但我一直视若珍宝,只在最重要的场合才舍得戴。
在她的记忆里,那可能只是一条“放在衣帽间里的领带”。
它的归属权从来不属于我,只属于“月岛家的衣柜”。
现在,她觉得它适合凌墨言,所以她要拿回去。
就象她随时可以收回对我的那一点点施舍一样。
“那条领带……”
我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已经在您的衣帽间里挂好了。就在凌少爷的那套灰色西装旁边。”
“恩,做得好。”琉璃头也没抬,重新拿起笔,在图册上兴奋地圈圈画画,“你可以出去了。别忘了关门。”
“……”
我站在原地,最后看了她一眼。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声轰鸣,仿佛世界末日的序曲。
就象那个雷雨夜,她躲在我怀里瑟瑟发抖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捂住她的耳朵了。
也不会再有人在雷声响起时,轻声对她说“别怕,我在”。
“遵命,大小姐。”
我退后三步,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是最后一次行礼。
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我听到身后传来琉璃自言自语的嘀咕声:
“真是的,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等墨言哥哥生日过了,再给这家伙涨点工资哄哄吧……给他买块新手表?或者放半天假?”
她自言自语着,语气轻松得象是在讨论怎么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毕竟也只有他知道我喜欢喝几度的红茶,换了别人还真不习惯。这种好用的工具,要是真坏了也挺麻烦的。”
我的手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
哄哄?
涨工资?
我关上门。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那句“哄哄”被彻底关在了身后。
连同那个在这个房间里卑微了三年的灵魂,一起关在了身后。
不需要了,琉璃。
再也不需要了。
因为那个知道你喜欢喝几度红茶的人,那个把你当成全世界的人。
马上就要消失了。
【系统提示:宿主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