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通过落地窗斜斜地洒在走廊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公爵府的二楼走廊,此刻安静得只能听到挂钟走动的滴答声。
“记住了吗?大小姐的红茶只能泡三分钟,多一秒都不行。茶叶要选用锡兰高地的大吉岭,第一泡倒掉,第二泡才能端上去。牛奶要加热到60度,糖只能放一颗半——而且必须是那种方形的蔗糖,不能是白砂糖。”
“是……是!记住了!三分钟,60度,一颗半方糖!”
站在我面前的,是新来的副管家托马斯。
他是个刚从皇家管家学院以优异成绩毕业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实习执事服,满脸的稚气和紧张。此刻,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笔尖飞快地在纸上滑动,拼命地记录着我说的每一个字,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们正站在二楼的走廊拐角处。
这个位置是经过我精密计算的,既可以清楚地看到琉璃起居室门口的动静,方便随时听候差遣,又恰好处于视线的死角,不会让主人觉得时刻被监视。
“还有,关于大小姐的起床气。”我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象是在念一份毫无感情的说明书,“这一点至关重要,直接决定了你一整天的工作难度。”
托马斯立刻竖起了耳朵,笔尖悬停在纸上。
“如果她早上是被闹钟吵醒的,那这一整天她的心情都会处于‘易燃易爆’状态。这时候不要问她‘今天想穿什么’这种需要做选择题的问题,她会觉得烦。直接把那套米白色的纯棉居家服拿出来就行,那是她觉得最舒服的衣服。记住,不要说话,动作要轻,放好衣服就退出去。”
“如果她是自然醒的,通常会伸个懒腰,还会哼哼两声。这时候你可以试着推荐一下色彩鲜艳的裙子,比如那件红色的丝绒裙,或者是带蕾丝边的洛丽塔风格。”
托马斯疯狂点头,笔尖在纸上划得飞快,发出沙沙的声响:“明白了!闹钟吵醒选米白色,自然醒选鲜艳色……天哪,钟先生,您是怎么把这些记得这么清楚的?这简直比魔法咒语还复杂!我们在学院里学的那些礼仪规范,跟这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怎么记得的?
当你把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当成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去研究了三年。
当你把她的每一个微表情都当成一道阅读理解题去反复推敲。
当你把她的舒适度当成自己生存的唯一指标。
你会比这记得更清楚。
你会知道她皱眉是因为胃痛还是不开心,你会知道她敲手指是因为无聊还是焦躁,你会知道她眼神向左飘是在撒谎,向右飘是在害羞。
“那……如果大小姐发脾气摔东西怎么办?”托马斯有些担忧地问,声音压低了几分,“听说……咳,外面的传言说,大小姐脾气不太好。”
“如果她摔的是书、抱枕或者毛绒玩具,你就站在旁边安静地听她骂完。等她骂累了,递上一杯温水,不要说话,只需要递水。”
我指了指走廊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清洁柜。
“如果她摔的是瓷器、玻璃或者花瓶……第一时间确认她有没有受伤。如果没受伤,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干净。记住,要用扫帚扫两遍,再用吸尘器吸一遍,绝对不能留下任何玻璃渣。
因为她有赤脚走路的坏习惯。
如果不清理干净,她踩到了会哭。
而她一哭,那个‘凌墨言’就会觉得烦。
最后倒楣的还是你。”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我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
封皮是黑色的小牛皮,摸上去温润而厚重。书页的边缘已经有些泛黄,那是岁月和频繁翻阅留下的痕迹。
《大小姐饲养指南》。
或者现在,它应该叫《交接手册》。
“这本书里,记录了她所有的过敏源、讨厌的食物、喜欢的香氛牌子、生理期的特殊食谱、每一种衣服的洗涤保养方法,以及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方案。一共一千零二十五条。”
我将它递给托马斯。
“拿着。”
托马斯瞪大了眼睛,双手颤斗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笔记,仿佛接过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座大山:“这……这么多?这简直是……百科全书啊!钟先生,这都是您写的吗?”
“拿去背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别意味,“虽然你可能无法立刻全部掌握,但遇到问题时,翻翻它,总能找到答案。它是……我能留给她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砰——!”
就在这时,起居室的门突然被用力推开,发出一声巨响。
巨大的动静让走廊里的灰尘都震颤了一下。
琉璃一脸怒气地冲了出来。她穿着那件繁复的宫廷长裙,头发有些凌乱,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被她嫌弃的金色发饰。
“钟岱!死哪儿去了!”
她大声吼道,声音里满是火气,尖锐得刺破了午后的宁静。
我和托马斯同时转过身。
琉璃看到我们站在一起,尤其是看到托马斯手里那本厚厚的笔记本时,愣了一下。随即,她眼中的怒火更盛了。
“好啊,我喊了半天没人应,原来你们躲在这里聊天!”
她大步走过来,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得哒哒作响,每一步都象是在宣泄不满。她指着托马斯手里的笔记本,又指了指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她在找茬。
我知道她在找茬。
自从那天在车上我拒绝给她药之后,她就一直在找各种理由冲我发火。
她象个被宠坏的孩子,习惯了只要一哭闹大人就会妥协。她在等我妥协,等我象以前一样低声下气地哄她,等我重新变回那个围着她转的“钟岱”。
可惜,她等不到了。
“钟岱,你最近是不是太闲了?不仅工作心不在焉,现在还学会带坏新人了?上班时间躲在角落里偷懒,这就是你的职业素养吗?我付你那么多薪水,是让你来聊天的吗?”
托马斯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不……不是的,大小姐!钟先生是在教我……教我怎么……”
“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琉璃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托马斯立刻噤声,像只受惊的鹌鹑一样缩成一团。
然后,她把炮火对准了我。
“还有你!钟岱!你是管家,不是老师!如果你不想干活,就滚去花园除草!别在这里假惺惺地摆前辈架子!你知道刚才因为没人帮我找那条珍珠项链,我眈误了多少时间吗?墨言哥哥要是等急了怎么办?你负得起责吗?”
她的指责尖锐而刻薄。
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把生锈的小刀,试图割开我的平静,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她想看到我象以前一样,因为她的愤怒而慌乱,因为她的指责而愧疚,然后卑微地乞求她的原谅。
可惜,她失望了。
我依然保持着标准的站姿,双手交叠在身前,背脊挺直如松。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标准的职业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愧疚,没有慌乱,甚至……没有温度。
“非常抱歉,大小姐。是我疏忽了。”
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波澜。
我没有解释我在做什么,也没有提那本手册。
因为解释了她也不会听,反而会觉得我在找借口。在她眼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偷懒”。
“哼!知道就好!”
琉璃似乎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她一把抢过托马斯手里的笔记本。
那是我的心血。是我三年的青春。
她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扬起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的波斯地毯上。
“这种破烂玩意儿以后别拿出来丢人现眼!还嫌不够乱吗?还不快去给我找项炼!”
“啪。”
那本黑色的笔记本重重地摔在地上,书页散开,露出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迹。
那声音沉闷而钝重。
象是一颗心摔碎的声音。
但不是我的心。
而是这本承载了三年时光的“心血”。它被它的主人象扔垃圾一样扔在了地上,连同那里面记载的一千零二十五条关怀一起,被弃如敝履。
有一行字正好对着我,被阳光照得格外清淅:
托马斯心疼地看着那本书,下意识地想去捡,却又摄于琉璃的淫威不敢动。
我看着那本书。
看着那行字。
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就象是看着一件与我无关的废品。
“好的,大小姐。珍珠项链在首饰盒的第二层暗格里,昨天刚刚做完保养放进去的。”
我弯下腰,捡起那本笔记本。
动作优雅而从容。
我轻轻拍了拍封面上的灰尘,将散开的书页合拢。然后,双手递给托马斯。
“收好。”我对托马斯轻声说道,声音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以后用得着。”
然后,我转向琉璃,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现在就去为您准备马车。请问您今天想用哪一辆?那辆白色的敞篷马车,还是那辆黑色的封闭式马车?”
琉璃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顺从,甚至顺从得有些……诡异。她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火气象是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泄。
她有些不自在地哼了一声,眼神闪铄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随便!只要快点就行!真是的……一个个都象木头一样,没点眼力见。”
“砰。”
门再次关上。
将她那个充满了焦躁和虚荣的世界,与我们隔绝开来。
走廊里恢复了安静。
只有那本笔记本被重新握紧的声音。
托马斯眼圈红红地看着我,声音里带着哭腔:“钟先生……您为什么不解释?明明是您在教我怎么照顾她……那本书是您写了三年的……”
“不需要解释。”
我看着紧闭的房门,眼神里透出一丝淡淡的怜悯。
不是对我自己,而是对她。
“托马斯,记住今天的教训。做我们这一行,做得好是本分,做得不好是罪过。至于委屈……那也是我们工资的一部分。”
“而且……”
我将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张冰凉的车票。
指尖传来一阵奇异的触感,仿佛连接着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我已经不需要再向她解释任何事了。”
【叮——】
【系统提示:检测到关键道具“大小姐饲养指南”移交完成。】
【判定:宿主已完成所有职责交接。】
这本手册,是我留给她的最后一点仁慈。
至于她珍不珍惜,能不能看懂,会不会把它当垃圾一样扔掉……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去忙吧。”我挥了挥手,转身走向楼梯口,“我也该……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了。”
阳光依旧璨烂,但我知道。
对于这座公爵府来说。
凛冬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