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宴会厅金碧辉煌,数千支蜡烛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上燃烧,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陈年红酒的醇香,以及烤肉的油脂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再配上贵族们特有的那种傲慢与虚伪发酵出的气息,让人感到一阵窒息。
我站在宴会厅的角落里,手里托着一瓶刚刚醒好的红酒。
我的位置很隐蔽,正好处于一根巨大的大理石柱的阴影之中。这让我可以象个幽灵一样,肆无忌惮地观察这场名为“接风”,实为“眩耀”的闹剧。
宴会的中心,自然是刚刚归国的皇太子及其心腹——凌墨言。
不得不承认,凌墨言确实有一副好皮囊。
黑色的军礼服剪裁得体,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材。胸前挂满了在边境“镀金”得来的勋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有着一张冷峻而英俊的脸,五官深邃,眼神总是带着三分漫不经心和七分高傲,正好戳中那些深闺小姐们的死穴。
此时,他正端着酒杯,被一群莺莺燕燕包围着。
而琉璃……
她今晚就象一只拼命开屏的孔雀,试图用最艳丽的羽毛吸引配偶的注意。
那件勒得她喘不过气的淡紫色礼服确实起到了效果,她的腰肢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引来不少贵族小姐嫉妒的目光。
但我看得到她额头上细密的冷汗。
那不是热的,是疼的,也是慌的。
那件礼服的尺寸比她现在的身材小了一号,那是她两年前的尺码——那时候凌墨言随口夸过一句“腰细才好看”。为了塞进这个“两年前的梦”里,她不仅一天没吃饭,甚至在出门前还让我把束腰勒到了极限。
她紧紧地贴在凌墨言身边,手里端着香槟,脸上的笑容僵硬而讨好。她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凌墨言的脸,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微表情。那样子,象是一个走钢丝的小丑,脚下是万丈深渊,却还要为了博取观众一笑而做出滑稽的动作。
象是一个努力想要融入大人话题,却又拙劣得让人发笑的孩子。
“墨言哥哥,你在边境一定很辛苦吧?我听说那边的风沙很大,我还特意给你准备了……”琉璃试图查找话题,声音里带着讨好的颤音。
凌墨言并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在场内巡视了一圈,似乎在查找更有价值的交谈对象——比如某位权贵的女儿,或者某位手握实权的将军。对于琉璃的话,他只是敷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恩。”
“墨言哥哥,你看我的裙子!是你以前说好看的那种款式……”琉璃不死心,稍微提了提裙摆,转了个圈,“我为了穿进它,今天一天都没吃饭呢。”
她期待着夸奖。哪怕只是一句“还不错”。
凌墨言终于转过头,瞥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怜惜,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和厌烦。
“太紧了。”
他冷冷地评价道,声音不大,却足够周围的人听见。
“月岛家的礼仪课没教过你得体吗?把自己勒成这样,象是把自己强行塞进香肠里的猪肉。除了显得俗气,没有任何美感。”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传来几声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嗤笑。
那些原本就嫉妒琉璃家世和美貌的贵族小姐们,此刻都用扇子遮住嘴,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
琉璃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象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不仅仅是羞耻,更多的是一种被否定的恐惧。她就象是一个献宝的孩子,把心爱的玩具捧到大人面前,却被大人一脚踢开,还嫌弃玩具脏。
她尴尬地捏着酒杯,手指骨节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眼框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却硬生生地忍住不敢掉下来。
她不敢哭。
因为凌墨言讨厌爱哭的女人。
她必须把眼泪吞回去,连同那份委屈和自尊一起,生吞下去。这是一种近乎自虐的讨好,她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懂事”。
“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她小声辩解,声音细若蚊蝇,带着一丝卑微的乞求。
我叹了口气。
虽然已经决定离开,但看到自己精心呵护了三年的“作品”被人这样践踏,心里还是会有一种名为“惋惜”的情绪。
就象是一个园丁,看到自己种出的最娇艳的玫瑰,被一头野猪拱了。
我整理了一下袖口,正准备上前替她解围——就象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用一句幽默的话转移话题,或者用某种得体的借口把她带离这个尴尬的旋涡。
然而,就在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
“哟,这不是那个谁吗?”
凌墨言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戏谑。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象是一把冰冷的匕首。
“钟岱?对吧?那个传说中的‘全能执事’。”
我停下脚步,在众人的注视下,从阴影中走出。
我走到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欠身,动作优雅而标准:“凌少爷,好久不见。欢迎回国。”
凌墨言端着酒杯,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我面前。他比我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神象是在看一只有趣的、可以随意碾死的昆虫。
“听说这几年,我家琉璃多亏了你照顾。”
他晃了晃酒杯里的红酒,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鲜红的痕迹。
“把一个任性的大小姐伺候得服服帖帖,真是辛苦你了。又是做饭又是梳头,还要帮她处理那些烂摊子……怎么样?当一条听话的狗,感觉不错吧?”
宴会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三人身上。甚至连乐队都停止了演奏。
这是一个极具侮辱性的比喻。
在贵族圈子里,虽然管家是仆人,但顶级的执事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是家族的脸面。凌墨言这话,不仅仅是在羞辱我,也是在打月岛家的脸,是在践踏琉璃的尊严。
我没有生气。
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
我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凌墨言的肩膀,看向站在他身后的琉璃。
我在等。
等她的一句话。
哪怕只是弱弱的一句“墨言哥哥,别这样说”,或者哪怕只是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一个拉扯他衣角的动作。
只要她表现出一点点对我的维护,一点点对我的尊重。
或许,我还会尤豫一下要不要把那张车票撕了。
然而,我看到的只有惊慌。
琉璃显然也没想到凌墨言会这么直接。她看看凌墨言,又看看我。
那一刻,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左边是她追逐了十几年的“神明”,是她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抓住的信仰。
右边是陪伴了她三年的“影子”,是那个无论她多么任性都会包容她的避风港。
她看到了凌墨言眼中的轻篾和期待——他在期待她站队。这是一道送分题,也是一道送命题。选对了,她就能继续留在他身边做一只乖巧的宠物;选错了,她就会被再次推开。
她也看到了周围贵族们看好戏的表情——如果她维护一个仆人而顶撞未婚夫,那就是“不懂事”,就是“不合群”,就会成为明天的笑柄。
她害怕了。
她怕极了那种被孤立、被抛弃的感觉。
那种恐惧压倒了良知,压倒了三年的温情。
为了维护她在凌墨言面前乖巧懂事的形象,为了不破坏这难得的“二人世界”,为了那所谓的“爱”……她决定献祭掉那个最不会反抗的人。
因为她知道,钟岱永远不会怪她。
因为她潜意识里觉得,无论她做什么,钟岱都会兜底。
琉璃咬了咬嘴唇,眼神闪躲了一下。她闭了闭眼,象是在心底对自己说了声“对不起”,又象是在切断某种名为“良心”的神经。
然后,她笑了。
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讨好,带着怯懦,带着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卑微。
“墨言哥哥真爱开玩笑……”她用颤斗的声音附和道,声音干涩,“钟岱确实……确实很听话,像……像家里养的金毛一样。只要给点骨头,就摇尾巴。”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了。
周围的嘲笑声瞬间变得嘈杂刺耳,但在我耳朵里却象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水膜,变得模糊不清。
我看着琉璃。
她不敢看我的眼睛,低着头,手指死死地抠着酒杯的边缘,快要将那脆弱的玻璃捏碎。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
三年的陪伴。
雷雨夜的拥抱,生病时的彻夜守护,为她挡下的所有风雨,为她铺平的所有道路。
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悉心照料。
在这一刻,在凌墨言的一个眼神面前,全都变成了一句——“像家里养的金毛一样”。
我感觉不到愤怒。
真的,一点都不愤怒。
我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象是一个背负了三年的重担,突然被人一脚踹翻在地。虽然摔得有点疼,膝盖磕破了皮,但……终于不用再背了。
那个沉重的、名为“月岛琉璃”的包袱,终于可以扔掉了。
“是吗?”
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能让大小姐和凌少爷开心,是我的荣幸。”
我再次深深鞠躬。
这一次,我的腰弯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低,都要标准。哪怕脊椎发出轻微的抗议,我也保持着这个姿势。
这是一个完美的仆人的姿态。
也是一个完美的告别姿态。
“既然大小姐这么认为,那我便是了。”
我抬起头,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语气谦卑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要是大小姐希望的,无论是什么,钟岱都会照做。毕竟,忠诚是‘恶犬’唯一的优点,不是吗?”
我的顺从,让原本期待看到我恼羞成怒或者痛哭流涕的凌墨言感到了一丝无趣。就象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但周围的贵族们依然爆发出了哄堂大笑。
他们笑我的卑贱,笑我的不知廉耻,笑月岛家竟然养出了这么一个没有骨头的管家。
凌墨言嗤笑一声,似乎对我这种唾面自干的态度感到乏味,但他还是得意地指着我对琉璃说:“看吧,我就说他是一条好狗。连反驳都不敢。”
琉璃也跟着笑了。
但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在微微颤斗。她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刻,她的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她在笑,眼泪却在眼框里打转。她在用这种践踏我的方式,来向凌墨言表忠心,来换取那一点点可怜的认同感。
这是一场多么拙劣又多么悲哀的表演。
她以为她牺牲的是我,其实她牺牲的是她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和人性。
那一瞬间,她在我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是失望?是愤怒?是悲伤?
不。
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那里寸草不生,没有风,没有雨,也没有她。
只有对一种名为“不可救药”的病症的最后确诊。
【叮——】
【系统提示:检测到宿主心境波动符合条件。】
【好感度结算中……当前沙漏进度:100。】
【“归乡车票”激活条件已完全满足。】
【随时可以启程。】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如同天籁。
我直起身,面带微笑地拿起酒瓶,动作优雅地为凌墨言倒满了酒。红色的液体注入酒杯,如同鲜血。
“祝您今晚愉快,少爷。还有……大小姐。”
最后三个字,我咬得很轻。
轻得象是一阵风,吹散了这三年的所有尘埃。
再见了,我的“主人”。
从今往后,我只做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