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五点三十分,准时得象钟表一样的生物钟将我唤醒。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天际泛着一丝鱼肚白。
尽管昨晚收拾行李到凌晨两点,但我还是习惯性地在第一时间翻身下床。
这一套动作已经刻进了肌肉记忆里,哪怕大脑还在沉睡,身体已经开始运作:洗漱、刮胡子、换上熨烫平整的黑色燕尾服、检查袖扣是否对称、用冷水拍脸保持清醒。
最后,我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白手套,确定没有一丝灰尘,才推开门,在五点四十分准时出现在厨房。
今天的厨房依然弥漫着熟悉的烟火气。那是面粉发酵的酸甜味,是新鲜牛奶的乳香味,还有刚切开的柠檬的清香。
胖胖的厨师老约翰正在揉面团,看到我进来,热情地打招呼:“钟管家,早啊!今天还是老样子?大小姐的低脂燕麦粥和溏心蛋?”
“不。”
我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案板上那块纹理漂亮的里脊肉上,那是今早刚送来的顶级食材。
“今天做一份法式煎吐司,配焦糖香蕉和一杯热可可。糖分稍微多一点。”
老约翰愣了一下,手里的动作停住了,面粉沾在他的鼻尖上,显得有些滑稽:“可是……大小姐不是说最近要减肥吗?昨天晚餐都没怎么吃,还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要断糖。”
“做吧。”
我系上围裙,熟练地接过她手里的平底锅。
“她昨晚情绪波动大,消耗了很多能量。而且今天上午要试穿十二套礼服,如果不补充足够的糖分,会在试衣间里低血糖晕倒的。”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她在焦虑。糖分能刺激多巴胺分泌,也许能稍微缓解一下她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
老约翰露出了然的笑容,眼神里满是慈爱:“还是钟管家最疼大小姐,连这种细节都想到了。好的,我这就去准备最新鲜的牛奶,刚挤出来的,还热乎着呢。”
我点点头,开始忙碌。
厚切的吐司浸泡在加了香草籽的蛋奶液里,吸饱了水分变得沉甸甸的。黄油在平底锅里融化,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令人感到幸福的浓郁香气。
我小心翼翼地将吐司放入锅中,金黄色的表面迅速焦化,形成诱人的脆壳。
旁边的小锅里,白糖正在慢慢融化成琥珀色的焦糖,切好的香蕉片放进去,裹上一层亮晶晶的糖衣。
香气逼人。
以前的无数个清晨,琉璃都会循着这个味道溜进厨房,像只没睡醒的小猫一样,穿着大一号的睡衣,从我盘子里偷吃一块刚出锅的焦糖香蕉。被烫到了就吐着舌头呼气,然后被我假装严肃地赶出去。
那时候的她,会笑着说:“钟岱做的早餐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七点四十五分,早餐准备完毕。
法式吐司金黄酥脆,淋上了顶级的枫糖浆;焦糖香蕉散发着甜香;热可可上漂浮着两颗心形的棉花糖,正在慢慢融化。
完美。
我端着托盘,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二楼主卧门前。
深吸一口气,敲门。
“进。”
声音有些沉闷,听起来心情并不好,甚至带着一丝压抑的痛苦。
我推门而入,却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脚步。
琉璃正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身上穿着一件明显小了一号的淡紫色束腰长裙。那是三年前凌墨言随口夸过的一款样式,早已过时。而且,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发育未全的少女。
现在的她,虽然纤细,但已经有了女性的曲线。这件衣服对她来说,无异于刑具。
几个女仆正满头大汗地帮她拉背后的拉链,勒得她脸色发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吸气!再吸气!”
琉璃咬着牙命令道,声音都在颤斗。
“怎么拉不上?我是不是胖了?我就知道!我不该吃前天那块蛋糕的!该死!”
“大小姐,这件衣服是三年前的尺码……”女仆长小心翼翼地提醒,手都在发抖,“真的穿不进去了……要不换一件新的吧?裁缝送来的新款里有类似的……”
“闭嘴!你懂什么!”
琉璃粗暴地打断她,眼睛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框通红。
“墨言哥哥只记得我穿这件衣服的样子!我要让他看到,我还是以前那个我,一点都没变!用力拉!如果拉不上,你们今天都不用吃饭了!”
她不仅是在穿一件衣服,她是在试图把现在的自己,强行塞进过去那个“被凌墨言接受”的模子里。哪怕为此削足适履,哪怕为此鲜血淋漓。
女仆们吓得不敢出声,只能拼命用力。
“嘶——”
拉链夹到了背后的皮肉,琉璃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但她硬是一声没吭,只是死死抓着裙摆,指关节泛白。
我看着她被勒得变形的腰肢,和因为缺氧而微微发紫的嘴唇,眉头皱了皱。
这哪里是穿衣,简直是受刑。
她在惩罚自己。惩罚那个在凌墨言离开期间“放纵”生长、变得不再完美的自己。
“大小姐。”
我走上前,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瓷碟与大理石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
“先吃早餐吧。空腹穿束腰对内脏压迫太大,容易造成胃下垂和晕厥。”
琉璃从镜子里瞥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托盘上。
金黄酥脆的法式吐司,淋着琥珀色的枫糖浆,焦糖香蕉散发着诱人的甜香,热可可上漂浮着绵密的棉花糖。
这是她最爱的搭配。
那一瞬间,我看到她吞咽了一下口水。那是身体最诚实的反应。
但在这一刻,在她的认知里,这些不仅仅是食物,而是阻碍她变美的毒药,是引诱她堕落的魔鬼,是让她穿不进这件衣服的罪魁祸首。
更是“钟岱”这个温柔陷阱的具象化。
“拿走!”
她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得象是划破玻璃的指甲。
“全是糖!你是想害死我吗?你想让我在墨言哥哥面前变成一头猪吗?你想让他看我的笑话吗?”
“这是根据您今日的行程计算出的热量摄入。”我依然保持着冷静,试图用理智说服她,“您上午要试穿十二套礼服,还要去神殿祈福,如果不吃……”
“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
琉璃突然转过身,象个疯子一样,一把挥开了我的手。
“啪!”
清脆的碎裂声在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精美的骨瓷盘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金黄的吐司裹满了地上的灰尘,温热的可可泼洒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深褐色的液体迅速晕染开来,象是一滩刺眼的污血。
焦糖香蕉滚落在地,沾上了女仆鞋底的泥土。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女仆们吓得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
琉璃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她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的狼借,眼神闪铄了一下。
有一瞬间,她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似乎想去捡,或者想说什么。也许是道歉,也许是解释。
那是她作为一个被我宠爱了三年的女孩的本能。
但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镜子里那件还没拉上的拉链上。
那一层“为了墨言哥哥”的执念,象是一把冰冷的锁,再次锁住了她的心。她把那只伸出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去,握成了拳头,指甲刺进掌心。
“清理干净。”
她冷冷地说道,重新转过身面对镜子,声音恢复了冷硬,甚至比之前更冷。
“继续拉!今天必须穿进去!我就不信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地狼借。
那份吐司的原材料成本是 15 铜币。
人工成本(按我的顶级执事时薪计算)是 50 铜币。
损耗的骨瓷盘价值 20 金币。
弄脏的地毯清洗费大概需要 5 金币。
一共 25 金币 65 铜币。
这足够平民区的一家三口生活整整一年,甚至还能在过节时买一件新衣服。
但更重要的是,这里面包含了“关心”、“体贴”和“爱”。
现在,它们都被当成垃圾一样,随手丢弃了,还被踩上了一脚。
“是,大小姐。”
我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地捡起碎瓷片。
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我的指尖,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痛吗?
不痛。
比起心里的某种东西彻底断裂的声音,这点痛微不足道。
我没有去擦那滴血,只是静静地看着它混入褐色的可可液中,消失不见。
就象我对她的感情一样。
我收拾好残局,将垃圾倒进托盘。
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那个为了讨好另一个男人而把自己勒得面目全非的女孩。
她在笑。
因为拉链终于拉上了。哪怕脸色惨白,哪怕呼吸困难,哪怕肋骨都在抗议,她也在笑。
那种笑容,扭曲而悲哀。象是一个被提线木偶师强行扯出的表情。
她在用这种自虐的方式,向那个即将归来的“神明”献祭。献祭她的快乐,献祭她的健康,也献祭了那个曾经真实爱着我的她自己。
我在心里默默打开了那个名为“留恋”的清单。
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我不舍得离开的理由。
我拿起心里的红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叉。
红色的墨水,鲜艳得刺眼。
“祝您今天愉快,大小姐。”
我端着装着垃圾的托盘,退出了房间。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身后已经没有值得我回头的风景了。只有一座即将崩塌的、名为“月岛琉璃”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