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外头的北风像是累了一天，这会儿也没那么劲儿大了只是偶尔在窗棂上蹭一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屋里的煤油灯调暗了豆大点的火苗在那儿摇摇晃晃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像是一出无声的皮影戏。
那三个刚得了新棉袄的大小姐这会儿还在炕头兴奋得睡不着，压低了声音叽叽喳喳像是回到了还没被抄家前的闺房夜话。
陈雪茹也在那头纳鞋底时不时插上一句嘴，惹得那边一阵低笑。
只有姜河没睡。
他披着那件破棉袄，盘腿坐在炕梢嘴里叼著根没点着的旱烟卷眼神却没往那堆女人堆里看而是死死盯着外屋地（厨房）的门帘子。
那里有个瘦小的身影，已经忙活半天了。
沈小雨。
自从分完布料这丫头就一直躲在外屋地，说是要刷锅洗碗、整理柴火可这都啥时辰了？锅底都快让她刷穿了。
“咳。”
姜河轻咳了一声，跳下地趿拉着鞋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外屋地没生火，比里屋冷了不止一度。
那股子刚出被窝的热乎气一散，寒意顺着裤管就往上爬。
沈小雨正蹲在灶坑边手里拿着根烧火棍，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灰堆里划拉着。
听到动静她浑身一僵，像是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把手缩了回来把那块深蓝色的土布往怀里藏了藏。
“当…当家的，你咋出来了？”
她站起身，因为蹲久了腿有点麻身子晃了一下。
借着灶坑里那点还没灭透的红火光，姜河看清了她的脸。
眼圈红红的眼角还挂著没擦干的泪痕，在黑灰的掩映下像是一道刺目的伤疤。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练功呢？”
姜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走过去一把抓住了沈小雨的手腕。
冰凉。
那双手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硬邦邦，冷飕飕。
“我…我再收拾收拾。”沈小雨低着头，不敢看姜河的眼睛想把手抽回来却被姜河攥得更紧了。
“收拾个屁。”
姜河粗鲁地把她拉到稍微避风的墙角，把她那双冻僵的手塞进自己的咯吱窝里。
“说吧，哭啥？”
沈小雨身子一颤，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了砸在姜河的脚背上。
“没…没哭。就是刚才烟熏了眼。”
“放屁。灶坑里的火都灭八百年了，哪来的烟？”
姜河盯着她那快要低到尘埃里的脑袋心里那股子无名火蹭蹭往上冒但更多的，是针扎一样的心疼。
“是不是因为那块布？”
他单刀直入，没给她躲闪的机会。
沈小雨身子猛地一抖，像是被踩到了痛脚。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只能死死咬著嘴唇那嘴唇都被咬得发白了。
良久。
她才用那种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不是。布挺好的，耐脏结实”
“那是因为啥？”姜河步步紧逼。
沈小雨终于抬起头，看了姜河一眼。
那一眼，让姜河的心脏猛地缩紧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
自卑、怯懦、绝望，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
“当家的…”
沈小雨的声音颤抖著，带着哭腔：
“你…你看她们。”
她指了指里屋那透著微光的门帘：
“苏妹子长得那是仙女，手是弹琴的；赵姐那是大家闺秀戴眼镜有学问；就连雪茹姐那也是风风火火能顶半边天…”
“她们…她们穿上那花棉袄，多好看啊。就像就像年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
说到这，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夹袄又看了看自己那双满是老茧和裂口的大手。
“可我呢？”
“我又黑又瘦大字不识一个。我就像地里的土坷垃扔进那堆金凤凰里，我都嫌脏了她们的地儿。”
“我要是穿上那大红大绿的衣裳，那不成了猴子戴花——让人笑话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句话都像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血淋淋的实话。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病。
前世姜河的嫌弃，加上今生这几个光彩照人的女人的对比彻底击碎了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姜河没说话。
他感觉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闷得慌。
前世，他也是这么觉得的。
觉得沈小雨带不出去，觉得她土觉得她给自己丢人。
直到她死后，他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往往包著最不起眼的外皮。
可现在的沈小雨不知道啊。
她只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是个多余的丑小鸭。
“所以呢？”
姜河的声音有些沙哑，“所以你就躲在这哭？”
“不…不是。”
沈小雨吸了吸鼻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鼓起勇气看向姜河：
“当家的，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
“以后…以后能不能让我在外屋地搭个铺？”
她指了指角落里那堆柴火：
“我看那堆柴火挺平整的，铺上点草就能睡。或者…或者我在地上打个地铺也行。”
姜河的瞳孔猛地一缩，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你说啥？再说一遍。”
沈小雨以为他没听清或者是没听懂，赶紧解释道：
“我是说，里屋那个炕太挤了。”
“你看，现在五个人睡翻身都费劲。那几位姐姐身子骨金贵受不得屈。我…我皮糙肉厚的抗冻。”
“再说了我跟她们挤在一块，我怕…怕我有虱子怕我身上有味儿熏着她们”
“我在外屋地睡挺好的真的！还能顺便看火，省得半夜灭了…”
她越说越急，越说越卑微。
仿佛她把最好的东西让给别人把最苦最难的留给自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仿佛她生来就该睡地上，生来就该是那个伺候人的丫鬟。
姜河看着她那张写满了讨好和恳求的小脸。
脑海里突然闪过前世李红梅的那句话——
“她是饿死的。为了给你妈省一口吃的，她喝了半个月的观音土…”
那时候，她是不是也是这样？
卑微地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觉得只要姜河好只要家里好，她去死都行？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混合著前世今生两辈子的悔恨，瞬间冲上了姜河的天灵盖。
这火不是冲沈小雨发的。
是冲那个混蛋的自己！
是冲这个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操蛋世道！
“啪！！！”
姜河猛地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旁边的灶台上。
这一声巨响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简直比枪声还要炸裂。
灶台上的灰尘都被震得飞了起来。
沈小雨吓得浑身一哆嗦“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抱着头，熟练得让人心碎：
“当家的！我错了！我错了！我不睡地上了！我不睡了！你别生气…”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姜河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像是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没去扶沈小雨。
而是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
“沈小雨，你给我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