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开始是碎石路,硌得他龇牙咧嘴,感觉每一步都象在指压板上跳踢踏舞,还是加强痛感版。
后来冲进一片湿软的、带着腥咸气息的滩涂,脚底板又陷进烂泥里,拔出来时“噗嗤”作响,配上他破破烂烂、沾满泥污的运动服,活脱脱一个刚从哪个灾难片场跑出来的难民,还是主演。
“左前方三十米,废弃渔船后方,暂时隐蔽。有巡逻车灯光接近。” 系统的声音冷静得象导航软件,如果导航软件会在你差点被警犬追上时提醒你“目标排泄物气味可能吸引犬类注意,建议绕行有刺激性气味局域”的话。
陈序一个急刹车,差点用脸刹住,连滚带爬地缩到那艘只剩下骨架、散发着浓烈鱼腥和铁锈味的破船后面。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象拉风箱,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他侧耳倾听,远处确实有警笛声和汽车引擎声,灯光晃过远处的堤岸。
“他们……搜得……挺快。” 他压低声音,在脑海里对系统说,一边试图把卡在脚趾缝里的一颗小石子抠出来。
“全城警报已触发,主要干道设卡,巡逻密度增加百分之三百。但基层警力夜间响应效率存在延迟,且搜索重点仍集中在城区交通枢钮及可疑藏匿点。宿主当前所在废弃渔业码头局域,并非优先搜索区。但需注意随机巡逻单元。” 系统分析道,“建议休整两分钟,恢复部分体力。距离预定坐标还有一点七公里,但后续路段缺乏屏蔽,需等待巡逻间隙快速通过。”
陈序靠着冰冷的、长满藤壶的船板滑坐下来,也顾不上脏了。他抬起脚看了看,好家伙,水泡混合着擦伤,还沾着不明黑色污渍,简直没法看。小腿和手臂上也有好几道被沿途树枝、铁丝网刮出的血痕。
“我说,系统大哥,咱这‘深度修复协议’能不能先紧着脚来?我感觉我的脚底板已经离家出走了,正在和我闹分手。” 陈序疼得直吸冷气,苦中作乐地吐槽。
“生物能量优先供应内核肌肉群与心肺功能,以确保宿主具备持续移动能力。足部表皮损伤已被标记,将在下一阶段能量富馀时修复。” 系统一板一眼地回答,“建议宿主忍耐。与被捕后可能遭遇的待遇相比,足部不适属于可接受范畴。”
“行吧,您说得对,您总是有理。” 陈序号撇撇嘴,从破烂的衣服内袋里摸出那罐从守卫那儿顺来的辣椒喷雾,又掂了掂那根警棍。装备寒酸得令人落泪,但好歹比徒手强。
警笛声和车灯渐渐远去。系统提示:“巡逻车已离开该局域。安全窗口期约四分钟。请宿主立即行动,沿预定路线三前进,注意避开滩涂上可能的废弃渔网和绳索。”
陈序深吸一口气,忍着脚底板传来的阵阵抗议,再次猫着腰冲了出去。这一次的路线稍微好走些,是沿着防波堤下一条被海水冲刷得相对平整的碎石带。但海浪时不时拍打上来,溅起冰冷的水花,打湿了他本就单薄的裤腿,寒意刺骨。
他跑得踉跟跄跄,心里把樱花国警察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顺便又把系统提供的、据说能最大程度缓解肌肉酸痛的“生物电流按摩”服务腹诽了无数遍——感觉就象有无数只小蚂蚁在肉里又爬又咬,酸爽无比。
天空是沉郁的墨蓝色,看不见星星,只有一弯模糊的月牙偶尔从云缝里露个头,洒下一点聊胜于无的微光。海风越来越强,带着咸腥和潮湿的水汽,吹在脸上又冷又黏。远处城市的灯火缩成了一小团模糊的光晕,而身后,警笛声似乎又从另一个方向隐约传来。
孤独,疲惫,疼痛,寒冷,还有对未知的忐忑,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潮水一样试图淹没他。有那么几个瞬间,陈序真想瘫在地上,大喊一声“老子不跑了,爱咋咋地!”
但一想到松本调查官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想到那些闪铄着寒光的“辅助审讯”设备,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跑到这里……他狠狠啐了一口带咸味的唾沫,把那些软弱的念头压了下去。
“快了,就快到了……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他给自己打着气,虽然这“家里”此刻远在重洋之外,但那个坐标,那约定的信号,就是茫茫黑暗中唯一的方向。
又躲过了一波骑着自行车、一边打哈欠一边用手电漫无目的乱照的社区联防队员,看来警力确实不足,连民间力量都动员了,陈序终于连滚带爬地抵达了系统地图上标注的最终局域。
这里是一片远离主港口、异常荒凉的海岸。巨大的黑色礁石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探出海面,海浪拍打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咆哮,碎成漫天白色的泡沫。
脚下是粗粝的砂石和滑腻的海藻,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和腐朽的贝类气味。没有路灯,没有人烟,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海浪声。
“抵达预定坐标局域。距离接应识别点还有约两百米,需攀越前方礁石区。信号接收环境良好,未检测到附近有监控或人员活动迹象。” 系统汇报。
陈序号找了块背风的大石头,瘫坐下来,大口喘气。到了,终于到了。他抬起手腕,想看看时间,才想起手表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只能凭感觉,应该快凌晨四点了吧?距离“窗口期”结束,还有一个小时左右。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明灭灭。
等待是最煎熬的。肾上腺素的效果开始褪去,疲惫和伤痛如潮水般反扑。脚底板火辣辣地疼,被海水浸湿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走大量热量,让他控制不住地开始打哆嗦。
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从昨天到现在,他就喝了点水,还经历了高强度审讯和亡命奔逃,体力早已透支。
他蜷缩在礁石的凹陷处,努力减少热量散失,眼睛死死盯着漆黑一片的海面。海浪声单调而巨大,几乎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海面上除了起伏的黑色波浪和偶尔翻起的白色浪花,什么都没有。
不会不来了吧?信号接收错了?被发现了?遇到意外了?各种不祥的念头开始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陈序号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些想法赶出去。
“系统,还有多久到窗口期结束?”
“距离窗口期结束还有三十七分钟。”
“海面有异常信号吗?任何信号?”
“持续扫描中。未发现符合识别特征的灯光信号。未发现异常雷达或声呐回波。海面能见度极低,潮汐与海浪干扰严重。”
陈序的心一点点往下沉。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荒凉的海滩上?天快亮了,一旦天亮,搜索范围缩小,他这身打扮和这副尊容,根本无处可藏。
就在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陈序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找个礁石缝先把自己埋起来熬过白天时,系统急促的提示音突然响起:
“注意!十一点钟方向,海平面以下,检测到微弱、规律性声波信号!频率特征与‘长城’预留次级标识符部分吻合!距离约八百米,正在缓慢接近!”
陈序浑身一震,猛地挺直身体,瞪大眼睛向十一点钟方向的海面望去。那里依然是一片深沉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海浪涌动。但他知道,系统不会错。
来了!真的来了!
他死死咬住下嘴唇,抑制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欢呼,心脏跳得象擂鼓。来了,终于来了!他摸索着,从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巴掌大小、裹在防水袋里的强光手电。这是他从警局顺出来的另一件“纪念品”,虽然小,但光线足够强。
他按照约定,将手电对准十一点钟方向的海面,深吸一口气,然后用颤斗的手指,一下,一下,又一下,按动了开关。
长亮——熄灭。长亮——熄灭。长亮——熄灭。
三长。
停顿两秒。
短亮——熄灭。短亮——熄灭。
两短。
然后,他关掉手电,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
那片漆黑的海面上,几乎就在他发出信号的同一方向,毫无征兆地,亮起了灯光!
不是明亮的探照灯,而是某种暗红色的、并不显眼的光点。那光点闪铄的节奏,清淅地穿透海浪的喧嚣,映入陈序的眼帘:
长亮——熄灭。长亮——熄灭。长亮——熄灭。
三长。
停顿。
短亮——熄灭。短亮——熄灭。
两短。
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陈序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是“长城”!是家里来接他了!
紧接着,他看到那暗红色的光点旁边,又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白色航行灯。然后,一个比周围海面更深的阴影轮廓,如同从墨汁中浮出的巨鲸,悄无声息地、迅速地破开波浪,向着他所在的礁石海岸靠近。没有引擎的轰鸣,只有水流被高速船体划开的细微声响,几乎被海浪声完全掩盖。
那船不大,线条流畅而低矮,通体漆黑,在昏暗的海天之间几乎隐形。它灵巧地绕开几块突出的礁石,稳稳地停在了距离岸边大约二十米、水深足够的地方。船头甲板上,几个同样身穿黑色作战服、脸上涂抹着油彩的身影清淅起来,他们动作迅捷地放下了橡皮艇。
小艇同样是深色,马达声音低微。两个矫健的身影跳上小艇,一人操舟,一人手持某种仪器扫描着海岸,小艇如离弦之箭,快速而安静地向岸边驶来。
陈序号再也按捺不住,从礁石后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站在了水边。海浪拍打着他赤裸的脚踝,冰冷刺骨,但他浑然不觉。
小艇靠岸,桨手稳稳地控制住艇身。手持扫描仪的汉子率先跳下,海水没到他大腿。他动作迅捷地涉水上前,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眼睛亮得吓人的陈序。
没有多馀的废话,那人用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吐出一句标准的普通话:
“‘归乡人’?”
简单三个字,落在陈序耳中,却比任何天籁都要悦耳。所有的疲惫、紧张、恐惧、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挺直了几乎要散架的脊梁,用尽全身力气,同样压低了声音,却无比清淅地回应:
“是我!”
话音未落,那汉子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有力的手臂一把扶住了因为激动和脱力而有些摇晃的陈序,半扶半架地将他快速带向小艇。动作干脆,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专业和力量。
“快!上船!” 另一个桨手也伸出手。
陈序几乎是被人提上小艇的。橡皮艇的空间不大,他一上去,就被示意趴低。两名汉子一前一后,将他护在中间。操舟的汉子一推操控杆,小艇灵巧地调头,马达发出轻微的呜咽,朝着那艘黑色的、如同幽灵般的接应船疾驰而去。
二十米的距离,转瞬即至。接应船舷边早已放下了软梯和网兜。陈序被催促着抓住软梯,手脚并用地向上爬。身上早已没什么力气,手臂酸软得几乎抓不住绳索,是上面的黑衣汉子用力将他拽了上去。
双脚终于踏上坚实的甲板,陈序腿一软,差点坐倒,被旁边的人稳稳扶住。
“进去!快!” 扶他的人低喝,声音沉稳。
陈序被迅速带入船舱。舱内光线昏暗,但很温暖,带着机油和一种特殊涂料的味道。舱门在他身后迅速关闭,隔绝了外面冰冷的海风和海浪声。
直到这一刻,被安全、温暖和熟悉的语言包围,陈序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象是被剪断了最后一根弦,骤然松弛下来。无边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背靠着冰冷的舱壁,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斗。
但他抬起头,看着舱内几名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的黑衣汉子,看着这艘虽然陌生、却代表着“家”的方向的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无比释然的笑容。
漆黑的幽灵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打开明亮的航行灯,只在船尾留下一道淡淡的、迅速被海浪抚平的尾迹,调转船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海雾之中,向着西方,向着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在他们身后那片越来越远的海岸上,警笛声依然在无头苍蝇般地响着,手电光柱徒劳地扫过荒凉的礁石和滩涂,却注定什么也找不到。
晨光,即将刺破东方的海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