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庞巴迪挑战者彻底停稳、引擎最后一丝惯性转动停止的瞬间,就好象被拉长、凝固,然后又被骤然涌入的声浪粗暴地打碎。
第一个打破这短暂死寂的,是轮胎摩擦过热产生的焦糊味,混合着沥青被高温炙烤后散发出的怪异气息,顽强地钻入陈序的鼻腔,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瞬。紧接着,是车外由远及近、迅速变得嘈杂混乱的声响——
“快快快!包围!警戒线拉好!不许任何人靠近!”
“消防组!检查机体有没有泄漏和明火!救护组待命!”
“目标已静止!重复,目标已静止!飞行员发出医疗求助!各单位按b方案行动!”
日语、脚步声、对讲机的电流杂音、车门开关的砰砰声、还有远处似乎被拦在更外围的人群嗡嗡的议论声和零星的惊呼、快门声……
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孤零零停在公路中央、还在微微冒着青烟的白色飞机彻底吞没。
陈序号没有立刻睁眼。
他依旧保持着瘫在座椅上的姿势,就好象真的因为迫降的冲击和脱力而陷入了半昏迷。
但耳朵却象最伶敏的雷达,捕捉着外界的每一点动静。他能感觉到,有好几双脚正踏着沥青路面,小心翼翼地、带着极度警剔地从飞机的左侧靠近。
步伐沉重,应该是穿着靴子的警察或者自卫队员。
“里面的人!能听到吗?举起双手,放在我们可以看到的地方!慢慢打开驾驶舱门!” 一个严厉的、用日语喊话的声音响起,通过舱门和风挡玻璃传来,有些沉闷,但压迫感十足。同时,陈序能感觉到似乎有不止一个红点,若有若无地在风挡玻璃上晃动——是狙击步枪的激光瞄准点。
果然,如临大敌。
陈序号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装死是没用的。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动了动脖子,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然后才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通过沾满灰尘和汗渍的舷窗,看到了外面的景象。
飞机左侧,大约十米开外,呈一个松散的半弧形,站着七八个身穿深蓝色制服、头戴白色钢盔、手持微型冲锋枪或手枪的警察,个个面色紧绷,枪口虽然微微下垂,但手指都扣在护圈或扳机附近,眼神锐利如鹰。
更外围一些,是穿着橙色防火服的消防员,手持水枪和破拆工具,严阵以待。穿着白色急救服的人员则躲在消防车后面,探头探脑。
而在警察身后不远处,两辆黑色的丰田皇冠轿车和一辆白色的厢式货车急刹车停下,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着西服、面色冷峻的男子,和几个穿着便装但动作干练、提着各种箱子和仪器的人,迅速与现场的警察指挥官汇合,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不时扫向飞机。
看那架势,不是樱花公安就是情报部门的人。
天上,那两架f-15j已经不再低空掠过,而是拉高,在更高的空域盘旋,如同两只不肯离去的秃鹫。巨大的轰鸣声虽然远去,但带来的心理压力依旧存在。
这欢迎阵仗,可比伦敦街头那几辆警车豪华多了。陈序号自嘲地想。
“里面的人!重复!举起双手,慢慢打开舱门!否则我们将采取必要措施!” 外面的喊话再次响起,更加严厉,带着最后通谍的味道。
陈序号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焦糊和尘埃的空气让他喉咙发痒,差点咳出来。
他勉强抬起颤斗的双手,掌心向外,做了一个“投降”和“我没武器”的通用手势,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虚弱无力,符合一个刚刚经历生死迫降、可能还受了伤的“普通平民”形象。
然后,他摸索着找到舱门内侧的紧急解锁手柄,用力扳动。
“咔哒”一声轻响,舱门的密封被解除。陈序号用肩膀顶着,费力地将厚重的舱门向外推开了一条缝。
新鲜但带着海腥味的空气瞬间涌入,冲淡了驾驶舱内浑浊的气息。
同时涌入的,还有好几道更加犀利、更加冰冷的审视目光,以及至少三个红点,瞬间聚集在了他胸口和额头的位置。
“慢一点!双手举高!走出来!” 为首的警察,一个面色黝黑、眼神锐利的中年人,厉声喝道,同时挥了挥手。立刻有两名全副武装、举着透明防爆盾牌的警察,猫着腰,以标准战术动作快速靠近舱门两侧,盾牌竖起,枪口从盾牌上方伸出,牢牢锁定陈序。
陈序号依言,高举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蠕动着,从相对较高的驾驶舱门框里挪了出来。他的动作僵硬迟缓,右腿在落地时故意跟跄了一下,闷哼一声,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倒不全是装的,右腿旧伤和迫降时的冲击确实让他疼得够呛。
当他双脚终于踩在坚实的沥青路面上时,那种劫后馀生的虚脱感和脚下真实的触感,还是让他恍惚了一瞬。
他真的……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了一条樱花国的高速公路上,还活着。
“跪下!双手抱头!” 警察的命令打断了他的恍惚。
陈序号顺从地、动作艰难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在脑后。
冰冷的枪口和盾牌几乎要顶到他的脸上。立刻有两名警察上前,动作粗暴但专业地将他从头到脚迅速拍打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携带武器。另一名警察则探头进驾驶舱,快速扫视内部。
“报告!驾驶舱内未发现其他人!未发现明显武器!只有一个……大型行李箱?” 检查驾驶舱的警察回头喊道,声音带着疑惑。
“那是……那是我的画具箱!很贵的!别碰坏了!” 陈序号立刻抬头,用日语急切地喊道,脸上流露出心疼和紧张,将一个珍视自己吃饭家伙的“艺术生”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画具箱?” 为首的警察眉头皱得更紧,走过来,看向舱内那个看起来确实像某种专业设备箱,又看了看灰头土脸、穿着普通运动服、年纪看起来确实像学生的陈序。
心中的疑虑和荒诞感同时升起。开着一架可疑的私人飞机,玩命迫降在高速路上,就为了保护一箱画具?
“先控制起来!带走!” 警察指挥官挥手下令,现在不是纠结细节的时候。
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将陈序从地上架了起来,给他戴上了冰冷的手铐。陈序没有反抗,只是嘴里嘟囔着:“轻点……我腿疼……我需要医生……我真的是飞行员……飞机坏了……”
这时,那几个西装男和便衣技术人员已经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更象大学教授或高级官僚的男人。他上下打量了陈序几眼,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到骨头里。他没有说话,只是对旁边的技术人员点了点头。
一个提着箱子的技术人员立刻上前,拿出一台手持式扫描仪,开始对着陈序全身扫描,又拿出一个小相机,对着他的脸正面、侧面拍了几张照。另一个技术人员则钻进了驾驶舱,开始更仔细地检查,并拿出设备连接飞机的数据接口。
“姓名。” 背头西装男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没有警察那种外露的严厉,但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压力。
“小、小林信介。” 陈序号低着头,用带着关西腔的日语小声回答。
“年龄,住址,职业。”
陈序号又把之前在空中应付战斗机飞行员的那套说辞磕磕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期间不时因为“腿疼”而吸气,或因为“后怕”而语句不连贯。
背头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陈序号说完,他才缓缓道:“小林信介先生,你说你租用这架飞机从欧洲返回,因机械故障和燃油不足迫降。但据我们初步了解,这架飞机的注册信息复杂,租贷渠道存疑。而且,你的飞行轨迹和你声称的目的地严重不符。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就在不久之前,英国伦敦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博物馆盗窃案,失窃物品包括重要的东方艺术品。而你这架飞机的注册号,出现在了一些不太寻常的监控片段里。”
来了!直接切入内核!陈序号心里一紧,但脸上却露出比对方还要震惊和茫然的表情:“英、英国?盗窃案?什么艺术品?我、我不知道啊!我就是个画画的!飞机是租的,手续都是中介办的……我、我一直都在飞机上,想着怎么活下来……什么监控,我真的不明白!”
他的反应,三分真实惊慌,七分刻意表演,将一个可能被卷入巨大阴谋却毫不知情的“倒楣蛋”形象塑造得相当到位。
至少,旁边那几个警察看他的眼神,从纯粹的警剔,多了一丝审视和怀疑——这家伙,是真傻,还是装得太象?
背头男不置可否,只是对钻进驾驶舱的技术员问道:“初步情况?”
技术员探出头,脸色有些古怪:“机长先生,飞行数据记录器和舱音记录器似乎……在迫降冲击中受损,数据提取需要时间。机舱内除了飞行必备文档和那个箱子,没有其他明显个人物品。燃油确实几乎耗尽。导航系统的部分模块有物理损伤痕迹,但……是新的损伤还是旧的,需要进一步鉴定。另外,在副驾驶座位下发现一个烧毁的电子设备残骸,疑似手机或平板。”
烧毁的设备残骸?陈序号心里一动,那是之前用来发送“钓鱼”邮件和最后直播用的加密模块,在迫降前被他用特殊方式物理销毁了。这反而能成为“机械故障引发短路”的一个佐证。
“恩。” 背头男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怒。他又看了一眼被警察小心翼翼从驾驶舱搬出来的那个“坤坤”画箱。“这个箱子,打开检查。”
“那是我最重要的画具!有些颜料和画笔很脆弱!请小心!” 陈序号立刻又“焦急”起来。
一名戴着白手套的技术员上前,在警察的监视下,开始尝试打开箱子。箱子有密码锁,但陈序号“慌忙”地报出了一串数字。技术员输入密码,卡榫弹开。
箱子被小心地打开。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分层摆放的、看起来确实很专业的绘画工具:成套的、用绒布包裹的油画笔、水彩笔、摆放整齐的管装和罐装颜料、调色板、刮刀、几卷不同粗细的画纸和画布、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可折叠的画架和几个石膏几何体模型。一切看起来,都象是一个职业或半职业画家的标准装备,而且品味不俗,有些工具看起来价值不菲。
技术员仔细地、一层层地检查,甚至用微型探测仪扫描,但除了绘画工具,什么都没有发现。没有暗格,没有夹层,没有电子设备,更没有丢失的“东方艺术品”。
背头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和他预想的差距太大。难道真的抓错了人?只是一个蠢到租了架问题飞机、还在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业馀画家?
“小林先生,” 背头男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但目光依旧锐利,“恐怕需要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进一步调查。关于你的身份,这架飞机的来源,以及这次飞行的详细情况,我们都需要弄清楚。当然,如果你的腿需要治疔,我们会安排医生。”
陈序号心里清楚,所谓的“协助调查”,就是正式拘押和审讯。
但他现在的“人设”没有理由拒绝,也无力拒绝。他只能低下头,做出顺从又带着委屈的样子:“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一定要帮我找回租飞机的押金……那是我借的钱……”
这副心心念念押金、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处境多糟糕的“蠢样”,让旁边的年轻警察都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背头男不再多言,挥了挥手。陈序号被警察架着,走向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他被塞进后座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那架白色的庞巴迪,依旧孤零零地趴在公路中央,象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巨鸟,周围是闪铄的警灯、忙碌的人群和长长的警戒线。
车厢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视线。
陈序坐在后座,手腕上是冰冷的手铐,两侧是面无表情的警察。车子激活,平稳地驶离这片刚刚上演了“十秒奇迹”的公路。
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疲惫不堪。
但脑中,系统的声音却清淅地响起:“第一阶段‘迫降生存’完成。身份伪装初步通过现场核查。即将进入第二阶段‘审讯周旋’。根据对方反应分析,对你‘小林信介’身份的真实性存疑度高达百分之七十,但暂时缺乏直接证据。关键点在于飞机租贷链条的追查,以及你个人背景的深度核实。系统已激活缺省干扰程序,延缓对方关键信息获取速度。宿主,保持状态,‘表演’才刚刚进入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