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丰田轿车的后座,空间谈不上宽敞,但对于此刻戴着手铐、右腿刺痛、浑身肌肉都在尖叫抗议的陈序来说,能坐着而不是躺着被人拖走,已经算是某种“礼遇”了。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隔绝了外面越来越暗淡的天光和路边飞速倒退的、陌生的乡镇景象。车内除了引擎低沉的嗡鸣,就是身边两名警察粗重而规律的呼吸声,以及前排副驾驶位置上,那个背头西装男偶尔用对讲机低声传达指令的声音。
陈序号没有试图去看窗外,判断自己被带往何处。那没有意义,系统已经在他视野角落投射出不断移动的gps坐标和简略地图。他们正沿着海岸公路,朝着鹿儿岛县内某个较大的市镇方向驶去,大概率是当地的县警本部或设有专门审讯设施的警署。
他闭着眼睛,头靠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脸上保持着那种劫后馀生的恍惚、疲惫,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对未知命运的迷茫和畏惧。
但他的大脑,却在系统的辅助下,高速运转着,复盘着迫降后的每一个细节,评估着“小林信介”这个身份在初次面对质询时的表现是否过关。
“画具箱检查无异常,初步应对符合缺省反应模式。” 系统的声音冷静地在他脑中总结,“对方显然并未采信你的全部说辞,但暂时缺乏直接反驳的证据。关键在于接下来的深度调查。飞机租贷链条的伪造层级足够复杂,足以拖延他们数日。你的‘小林信介’网络痕迹已按计划激活,但强度有限,经不起国家级力量的细致溯源。”
“能拖多久?” 陈序号在心里问。
“乐观估计,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对方会动用一切资源核实你的身份背景,同时调查飞机来源。国际压力,尤其是英国方面,会迫使他们加快进度并倾向于将你定性为危险人物。” 系统分析道,“你的‘医疗须求’是争取时间的合理借口,但不会太久。”
陈序心里有数了。时间,比黄金还宝贵。他必须在这有限的缓冲期内,找到脱身的机会,或者……等待“家里”安排的接应。
车子大约行驶了四十多分钟,终于减速,转弯,经过一道需要识别抬起的栏杆,驶入一个有着高墙和铁丝网的院落。即使隔着车窗,陈序也能感觉到那种森严的气氛。县警本部,到了。
车子停在一栋灰色办公楼的后门。车门被拉开,傍晚微凉的风灌了进来。陈序号被两名警察几乎是半架着拖出了车。他的右腿刚一用力,就疼得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这倒不是装的。
“腿……我的腿……” 他呻吟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滑。
背头西装男已经下了车,见状眉头微皱,对旁边一个等侯的穿白大褂的医生模样的人点了点头。那医生上前,简单检查了一下陈序的右小腿,又用便携仪器测了测血压心跳。
“有明显旧伤,迫降时可能受到冲击加重。生命体征尚可,但需要进一步检查和镇痛。” 医生用日语报告道。
“先处理一下,然后带到三号审讯室。” 背头男,也就是鹿儿岛县警本部公安部的石川警视,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陈序号被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进了楼,在一个临时医疗点接受了简单的包扎,并被注射了一针镇痛剂。疼痛稍缓,但他的头脑也因此更清醒了一些。他注意到,这栋楼内部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但监控摄象头很多,走廊上来往的警察神色严肃,气氛压抑。
不久,他被带到了三楼尽头的一个房间。门牌上写着“取调室3”。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冰冷:一张金属桌子,三把椅子,一面巨大的单向玻璃镜,角落天花板上的摄象头红灯微弱地亮着。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陈序号被按在那把固定的椅子上,手铐的一端被锁在了桌子边缘的一个金属环上。石川警视坐在他对面,另一名年轻些的、负责记录的警察坐在侧面。桌子上除了一盏台灯,空空如也。
“小林信介。” 石川警视翻开一个文档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现在是正式讯问。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记录。明白吗?”
陈序号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用带着关西腔的日语小声回答:“明、明白。” 他看起来象个受惊的鹌鹑,双手不安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姓名。”
“小、小林信介。”
“年龄。”
“二、二十三岁。”
“住址。”
“大坂府大坂市北区……天神桥x丁目x番x号。” 陈序号流利地报出一串地址,这是系统精心伪造的。
“职业。”
“自、自由画家,也在画廊打零工。”
“这架飞机,g-xtnl,是怎么回事?”
问题开始切入内核。陈序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懊恼和后怕:“是、是我租的……我想从欧洲写生回来,买不到合适的机票,又……又想体验一下私人飞机,就在网上找了一家中介……叫‘欧罗巴天空服务公司’……他们说手续齐全,价格也……也勉强能承受,我就……”
“租约文档呢?付款凭证呢?”
“文、文档在飞机上的一个公文包里……付、付款是用的比特币……中介说这样方便……” 陈序号的声音越来越低,显得底气不足,完全符合一个贪图便宜、涉世未深又有点虚荣的年轻艺术生形象。
石川警视眼神锐利地盯着他,手指轻轻敲打着文档夹。比特币支付,空壳中介公司,这确实增加了追查难度,也符合一些非法活动的特征。
“你的飞行路线。为什么从英国伦敦附近空域起飞,却飞到了我国九州上空?你的目的地是哪里?”
“目、目的地是大坂国际机场……或者关西机场也行……” 陈序号脸上露出困惑和焦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起飞后不久,导航屏幕就乱跳,仪表也怪怪的……我跟地面联系,信号也不好……然后燃油消耗得特别快!我、我完全慌了,只能大概朝着东边飞……看到陆地就想降落……然后……然后就听到你们的飞机在喊话……我真的不知道那是哪里……”
他语无伦次,把责任全推给了“机械故障”和“操作失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技术糟糕、运气极差、差点把自己玩死的蠢货。
“你说你是自由画家。你的作品呢?社交账号呢?能证明你身份和职业的东西。” 石川换了个方向。
“作、作品……有些在京都的画廊寄卖,有些在个人网站上……账号……我有推特和s,但好久没更新了……叫‘信介的画板’……” 陈序号报出两个账号名。这是系统提前创建并填充了少量内容的“僵尸号”,有零星几张风景素描和颜料照片,时间跨度很长,交互为零,符合一个半吊子业馀画家的网络足迹。
“你在欧洲写生?去了哪些地方?有票据吗?”
“去、去了法国、意大利……主要在一些小镇……票、票据……有些火车票和博物馆门票,可能……可能塞在画具箱的夹层里了,或者丢在旅馆了……” 陈序号回答得模棱两可,留下漏洞,却又象是记性不好。
讯问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石川警视的问题细致而刁钻,不断在身份、行程、飞机来源、飞行细节之间跳跃,试图找出矛盾或突破口。
陈序号则始终保持着那种怯懦、混乱、记忆力不佳但又在努力回忆的状态,给出的答案真真假假,关键处含糊其辞,无关紧要处又偶尔冒出点细节。他时不时因“腿疼”而皱眉吸气,或者因“害怕”而声音颤斗。
他完美地演绎了一个可能被卷入未知阴谋而不自知、或者本身就有问题但又伪装成傻白甜的复杂形象。这种不确定性,正是陈序和系统想要的效果——让调查者陷入疑阵,无法迅速做出明确判断。
期间,石川警视离开了一次。陈序通过系统对房间内电磁信号的细微监控,“听”到他在门外低声与上级通话的片段:“……身份核实困难,地址需要时间排查……网络痕迹很淡,象是刻意营造的……飞机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壳公司,租贷链条复杂,正在追查……英国方面催促很急,施压很大……机舱内未发现失窃物品,只有绘画工具……飞行员表现……很难说,象是吓坏了,但又有点过于‘符合’一个倒楣蛋的设置……”
石川回来后,脸色更加阴沉。他拿出一张模糊的、从某个交通监控截图放大的人象照片,推到陈序面前。照片上是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背着大包的身影,正在伦敦某条街边匆匆行走,时间就在博物馆案发前不久。
“这个人,你认识吗?”
陈序号凑近,仔细看了看,茫然地摇头:“不、不认识……这谁啊?”
“这是伦敦盗窃案的重要嫌疑人之一。你的飞机,曾经出现在他可能活动局域的雷达边缘。” 石川紧盯着陈序的眼睛。
陈序号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什、什么?嫌疑犯?我、我的飞机?不、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我只是租飞机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反应激烈而“自然”,充满了被冤枉的恐惧。
石川没有再逼问,收起了照片。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今晚你就留在这里。我们会给你提供简单的食物和休息的地方。明天,会有更专业的调查人员来。你的腿,医生会再来检查。” 石川说着,站起了身,示意记录员结束。
“警、警视先生……” 陈序号可怜巴巴地抬头,“我的画具箱……那些工具很贵的……请、请一定帮我保管好……”
石川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门被关上,落锁。房间里只剩下陈序一个人,还有那盏不算明亮的台灯,以及镜子和摄象头后面可能存在的无数双眼睛。
陈序疲惫地靠回椅背,手还被铐着。他知道,第一轮审讯算是勉强熬过去了。对方没有拿到铁证,但怀疑的种子已经深深种下。接下来的时间,将是真正的煎熬和博弈。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被铐得发麻的手腕,目光看似无意识地扫过那个单向玻璃镜。他知道,“家里”应该也在通过某种方式关注着这里吧?周将军他们,看到自己这副狼狈又死鸭子嘴硬的样子,会不会气得笑出来?
他闭上眼,在脑中轻声问系统:“‘长城’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暂时静默。干扰程序运行正常,延缓关键数据比对速度约百分之三十。” 系统回答,“宿主,建议利用休息时间恢复体力。第二阶段的内核考验,可能在黎明前后到来。”
陈序号没再说话。镇痛剂的效果在消退,腿上的疼痛和全身的酸痛再次清淅起来。饥饿感和干渴感也开始侵袭。但他心里反而安定了一些。
至少,他还活着,没被当场击毙或拆穿。至少,他离那片心心念念的土地,又近了一点点——尽管是以一种被铐在异国审讯室里的、无比荒诞的方式。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让自己被铐住的右手舒服一点,然后,真的开始尝试放松紧绷的神经,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