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他们这地方的规矩,从送聘到大定,待嫁的女儿得彻底躲开,连片衣角都不能让男方瞧见。
美其名曰“未嫁先疏,以全贞节”。
可宁彩霞上午那通闹,早把什么古礼旧俗撕了个稀巴烂。
规矩既已破了,宁怀远和蒋琼兰对视一眼,干脆顺水推舟,留两家人吃顿便饭。
“往后都是亲家了,难得聚这么齐,粗茶淡饭,千万别推辞。”宁怀远话说得漂亮。
沉建国没怎么尤豫点了头。
聘礼送了,儿媳妇定了,吃顿饭怎么了?
他正想尝尝,这种底蕴深厚的富贵人家,平日里到底吃些什么山珍海味。
李秀兰更是眉开眼笑,扯了扯丈夫袖子:“正好,咱们也学学。回去啊,照着样子摆席上菜,往后宴请客人,可不能丢了阿翊的脸面。”
攀上宁家这门亲,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不止是摆在明面上的资金和人脉,更有这些寻常人家踮脚也望不见的“老派”习俗和腔调。
如今就摊在眼前,看进眼里,回头便能依葫芦画瓢地搬回自家。
所有从底层挣扎上来、好不容易“上岸”的“新富”,头一桩要紧事,便是着急忙慌地学。
学怎么穿衣裳不露怯,学怎么说话不失礼,学餐桌上藏着哪些不容僭越的规矩。
仿佛把这些外壳纹路一丝不苟地临摹下来,内里也就跟着镀上一层金。
沉建国搓搓手,连连附和:“是极是极!富贵人家的礼仪排场,里头学问大着呢!咱们是该好好看,好好学!”
宁彩霞听见他们的对话,从鼻子里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沉翊脸颊肌肉紧了紧,自觉丢了面子,股燥热从耳根爬上来:“爸,妈,少说两句。”
出乎意料地,宁彩霞没顺着这难堪再踩一脚。
而是转了笑脸,声音柔和地对沉家夫妇道:“伯父伯母思虑得周全。这家门里的气象,往往就藏在这些穿衣吃饭的细微处。”
“二位肯用心学,帮衬沉翊,有你们这么为他着想的父母,是他的福气。”
沉建国和李秀兰一愣,被这突如其来的体己话哄得头脑发懵,随即脸上笑出了褶子,连声道:“彩霞懂事!娶了你是我们家的福分。”
气氛一时祥和不已。
沉清瑶挽着哥哥的手,眯起眼打量这位准嫂子。
变脸真快。这女人,不简单。
另一边,秦执自始至终没往宁采薇所在之处看过一眼。
比那纸面上的古礼更古板。
他严格恪守着“男女授受不亲”那套,连目光都不越界,平静地对宁怀远夫妇道:
“宁先生,宁夫人盛情,秦某心领。只是旧例不可废,未行大礼,便是外人。此时同桌共食,于礼不合,这饭,不便叼扰。”
章映雪牵着秦昭的小手,温声劝:“阿执,规矩是死的。换了婚帖,就是缘分。提前说说话,互相了解,培养感情,总好过大婚那日面面相觑,显得生分。”
秦执摇头,目光落在厅外苍松上,语气更淡:“夫妻感情,结婚后自然有时间慢慢培养,婚前恪守本分,保持距离,才是对彼此,对这门婚事最大的尊重。嫂子,不必再说。”
宁采薇垂着眼,心里却点了点头。
正合她意。
她本就要跑,注定不会是他妻子。
既无结果,何必开始?
省了虚情假意的周旋,反倒干净。
她觉得这人不是冷清冷肺,是太清醒。
宁彩霞不知何时蹭到她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优越感十足道:
“瞧见没?木头疙瘩一个,比棺材板还冷硬。连顿饭都不肯陪你吃,往后啊,有你守活寡的日子。”
宁采薇没看她,只抬眼,望向秦执的方向,声音清淅,不高不低:
“秦先生说得在理。古礼传下来,自有它的分寸。我们尚未嫁娶,是该谨慎些。”
话音落,厅里静了静。
秦执似乎没料到她会开口,更没料到是附和。
他眼睫微动,终于第一次,将目光正式投向他这个却从未细看的“未婚妻”。
那女子站在光影交界处,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裙,头发用了根檀木发簪松松挽着。
眉眼不算极艳,却清秀干净,象雨后的新竹。
面对他威严感十足的视线,微微颔首,姿态坦然,没有半分被冷落的委屈或刻意的讨好。
比她那个聒噪骄纵、面目狰狞的姐姐,顺眼太多。
他略一点头。
章映雪眼里掠过一丝笑意,忽然弯腰,摸了摸秦昭的脑袋:“昭儿是不是饿了?小肚子都咕咕叫了。”
秦昭眨巴着大眼睛,十分配合地捂住肚子,奶声奶气道:“饿……妈妈,昭昭想吃饭饭。”
小家伙生得玉雪可爱,这模样逗得在场长辈笑了起来,连声夸孩子乖巧聪慧。
秦执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看向嫂子。
章映雪回以无辜又温柔的眼神。
他沉默片刻,终究败给侄子那双澄澈期待的眼睛。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章映雪抿唇一笑,心照不宣。
等饭的工夫,宁怀远和蒋琼兰交换个眼色。
蒋琼兰笑吟吟上前:“这开饭还得一会儿,干等着怪闷的。亲家,我带你们去后头园子转转?今年新引了几株珍品兰花,开得正好。”
沉家父母自然乐意,宁彩霞笑眯眯地挤开沉清瑶,挽着沉翊的手。
于情于理,他都拒绝不了。
在妹妹哀怨的目光中,沉翊唇角抿成直线,终究没说什么,被宁彩霞拉走了。
厅里瞬间空了大半。
章映雪眼波流转,“哎哟”一声,“瞧我这记性,方才看见池子边有只好大的锦鲤,忘了指给我们昭儿看了。走,妈妈带你去看看。”
说着,牵起儿子,对两人柔和地笑笑,步履轻盈地走了出去。
并干脆利落地把厅门虚掩了半扇。
秦执:“……”
他坐在轮椅上,望着空旷的客厅,和唯一留下的、站在几步之外的宁采薇,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瞬。
自己推着轮椅跟出去?
未免太刻意,也太难堪。
他索性不动了,如一尊沉默的玉像,定格在原处。
宁采薇将他那一闪而过的窘迫尽收眼底。
那股子严肃古板的气场,和此刻被困住的无措,形成一种微妙的反差。
她觉得有点好笑,嘴角刚想弯,又立刻压住,莹白的贝齿轻轻咬住下唇。
偏偏这时,秦执转过头。
目光锐利地捕捉到她脸上尚未敛去的波动。
“你想笑我?”
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觉得我这副腿脚不便的模样,很可笑。”
嘲笑一个残疾人,的确不厚道。
宁采薇抿了抿唇,抬眼迎上他的视线。
“不是可笑。”她语气平和,坦诚道:“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秦先生这样的人,也会囿于一架轮椅,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秦执眸光微凝,深深看了她一眼:“腿瘸了,只能坐轮椅,即便是我,也不能事事假手他人。”
象今天这样的场合,主家宴请,未来姻亲初会,保镖随从得留在外厅候着,不能随意踏入内室。
宁采薇轻轻摇头,“困住您的不是轮椅,是您的心。”
“若真想离开,自己转动车轮,照样能走。可秦先生宁可僵坐在这里,也不愿伸手,无非是被‘得体’二字缚住了。”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旁人是身不由己。秦先生您,是画地为牢。”
“规矩、体面、旁人的目光……您用这些,给自己垒了个最坚实的笼子。”
“这笼子,可比轮椅沉多了。”
“”
秦执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秒。
这般近乎冒犯的直白,放在旁人身上,他早该觉得僭越了。
可此刻,他心头只掠过一丝淡淡的兴味。
或许是因为,她眼中既无泛滥的同情,也无刻意的安慰,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反而显得异常坦率。
他沉默片刻,开口,“你挺敢说,就不怕惹我生气?”
“不怕。”宁采薇答得干脆。
两辈子的磋磨,早练就了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因为说了也无妨。秦先生心里自有城池,固若金汤。旁人三言两语,动摇不了分毫。”
油嘴滑舌。
他心道。
“你倒是会说话。”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是褒是贬。
只是一直紧抿的唇角,松了一线。
厅外隐约传来孩童追逐嬉笑的声音,清脆活泼,丝丝缕缕地渗进。
方才略显凝滞的气氛,悄无声息地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