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松快后,即便不说话,也不至于太尴尬。
只是某种无形的弦还虚虚绷着。
秦执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脊背挺得笔直,坐姿纹丝不动。
那目光从侧面投来。
轻飘飘的,羽毛似的拂过他侧脸,停留片刻,又悄无声息挪开。
等他抬眼望去,却见她垂眸理衣袖,一副专注模样。
如此反复几次。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蜷了蜷,心头掠过一丝局促。
像少年时被不熟悉的女同学打量,明知不该在意,耳根却隐隐发烫。
不成体统。他想。
未婚夫妻婚前理应持重守礼,目光这般肆意流连,实在不合规矩。
该寻个时机,婉转提点才是。
念头刚落,窗玻璃模糊的反光里,那道白色裙裾的轮廓似乎又转向他。
这次他没再尤豫,猛骤然侧头。
宁采薇没来得及躲开。
四目相对的一瞬,她先是一怔,随即弯起眼睛,坦荡地笑了笑。
笑意很浅,却让她整张脸亮了一下,像阴翳云层后透出的薄薄天光。
他心口微动,想问“总看我做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怕她说出什么“你是我未婚夫,我看不得?”之类大胆直白、惹人羞恼的话来。
既视她为未来的妻子,自认有引导之责。
秦执目光沉静地落回她脸上。
那目光很平,很稳,像深井里的水,不起一丝波澜。
却又因太过专注,显出一种奇异的重量。
他的眼珠极黑,不是寻常的深褐,而是那种能吸尽光线的墨黑。
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瞳孔里清淅地映出她小小的倒影,似乎已然看透她的那些小心思。
宁采薇唇角的笑渐渐有些挂不住。
她先垂了眼,睫毛轻颤,随即又强作镇定地再次与他对视。
不消片刻,白淅的耳廓漫上一层浅浅的绯色。
她终究没扛住,微微偏过头,连脖颈都泛起淡淡的粉。
窗外竹影轻晃。
不过半盏茶功夫,便有佣人悄步进来,朝两人躬身。
“秦先生,二小姐,偏厅备好饭了。”
宁采薇往前挪了半步,侧立在他身前,轻声道:“我推你过去吧。”
“不必。”
秦执看了眼她白嫩如葱根的手指,“这种琐事,让下面人做。你的手,不必沾这些。”
说罢转向候在一旁的佣人,略一颔首,“有劳。”
佣人立刻上前,扶住轮椅推手。
宁采薇侧身让开,垂下眼睫。
方才面上那层因“偷看被抓”而浮起的薄红,褪得干干净净。
哪里是真害羞。
不过是试探罢了。
那一来一回的眼神交锋,她演了七分少女羞怯,留了三分清醒观察:秦执究竟是不是宁彩霞说的那样,阴鸷专制、视女人如摆设。
现在看来……
宁采薇抬起眼,目光静静落向前方男人挺直的背脊。
至少此刻的他,克制,守礼,透着股老派的教养。
对下人亦存函养。
目前印象尚可。
可耳听为虚。眼见,就一定为实么?
上辈子在沉翊身上吃的亏还少么?那些温柔体贴,婚后都成了淬毒的针,一阵阵扎在她遍体鳞伤的心脏上。
秦执表露出的模样,也可能是装的。
还得再看。
轮子碾过光洁的地板,发出均匀细碎的声响。
两人前一后出了厅门,一路无话。
长廊深深,午后日光斜斜铺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坐一立,轮廓分明。
影子时而交叠,又很快分开。
秦执望着前方被阳光照得微微发亮的石板路,眼底映着晃动的光斑。
他忽然觉得——
这桩婚事,似也没有预想中那般令人抗拒。
宁怀远坐主位,左手边依次是秦执、章映雪、秦昭。
右手边则是沉建国、李秀兰、沉翊、宁彩霞。
宁采薇的位置被安排在长桌另一端,与秦执遥遥相对。
章映雪朝宁采薇眨了下眼,笑意温软。
宁采薇不动声色地回以微笑,心里却转了个弯。
上辈子宁彩霞婚后回娘家,十次有五六次是因为这位大嫂。
没少咬牙切齿地咒骂:“装模作样!死了丈夫不回去守寡,整天赖在小叔子家不走算什么?”
“还带个拖油瓶,三天两头往阿执书房钻!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表面温柔大度,背地里不定怎么盘算秦家家产呢,绿茶婊!”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真撞破了什么私情。
可此刻亲眼瞧着……
章映雪替秦昭围好餐巾,侧首低声与秦执说了句什么。
秦执微微颔首,目光平视前方。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有馀的距离,姿态坦荡,毫无狎昵。
佣人悄步上前布菜。
菜式不显山不露水,却样样精致。
清炖蟹粉狮子头、龙井虾仁、文思豆腐……都是费工夫的淮扬菜。
沉建国舀了勺狮子头,咀嚼半晌,咂咂嘴朝宁怀远竖拇指:“亲家,府上厨子手艺绝了!肉嫩汤鲜,到底是老派人家,讲究!”
李秀兰忙跟着点头奉承。
蒋琼兰和宁怀远应付他们已有些吃力,没多馀心思与秦家人搭话,眉间隐着淡淡烦躁。
李秀兰眼睛总往章映雪那儿瞟,主动搭话:“秦太太好福气,小少爷生得玉雪可爱,瞧着就冰雪聪慧。”
章映雪含蓄地浅浅一笑,并不接话,低头细心剔净一块清蒸鲈鱼的刺,放入秦昭碗中。
秦执则微微侧身,听侄子叽叽咕咕说着今日在园子里瞧见的蝴蝶,唇角的弧度很淡,眼神却是缓的,称得上温和。
长桌对面。
宁彩霞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轻轻放到沉翊碟中,声音掐得又软又甜:“翊哥哥,这个清淡,你尝尝。”
沉翊“恩”了一声,筷子却没往那虾仁去,
宁彩霞笑容僵了僵。
沉清瑶扯了扯沉翊的袖子,细声细气地说:“哥,我要吃那个。”
小手指了指离她稍远些的蟹粉狮子头。
沉翊二话没说,伸手便舀了一颗,稳稳放入她碗中,低声叮嘱:“小心烫。”
宁彩霞脸色霎时黑了一层,强忍着没发作。
宁采薇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弯了弯眼角,手中竹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歉然地对众人笑了笑,弯腰去捡。
桌布很长,垂下遮出一片昏暗的空间。
俯身时,目光不经意掠过对面——
沉翊和沉清瑶的挨得极近,几乎椅子磕着椅子。
两人垂在身侧的手,在昏光里紧紧交握。
沉翊的拇指在妹妹手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摩挲。
暧昧,扎眼。
宁采薇眼睫一颤,想起上辈子发觉丈夫秘密时的噩梦,摩挲着捡起竹筷。
只捡到一根,另一根不知滚哪儿去了。
她忽然倒尽胃口,索性不捡了,慢悠悠直起身。
再看对面,宁彩霞重整旗鼓,殷勤地给沉翊舀汤。
沉翊眉头微蹙,勉强道了句谢。
一旁沉清瑶嘴撅得能挂个油瓶。
她啼笑皆非。
可真有意思。
上辈子宁彩霞拼死逃离的秦执,克制守礼,家风清正。
而她抢破头要嫁的沉翊,家里却藏着这么个黏糊又霸道的“好妹妹”,婆婆掐尖要强,公公精明算计。
未婚夫本人嘛……呵。
这眼光,不知该说是差,还是绝。
“采薇,”章映雪温软的声音传来,带着关切,“筷子掉了?没碰着哪儿吧?”
她目光落在宁采薇手中,只捏着一支孤零零的筷子。
“没事,嫂子,”宁采薇抬眼,笑得毫无破绽,“手滑了。”
“劳烦再取一副吧。”
佣人应声而去。
就在这当口,秦执忽觉轮椅的左侧轮子硌到了什么,微微一顿。
他垂眸,不动声色地撩开自己这边垂落的桌布一角——
一支孤零零的翠绿竹筷,正静静躺在他轮椅的车轱辘旁。
“”
他眉梢微挑,抬眼,目光越过长桌,落在宁采薇脸上。
感应到他视线,她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唇角一弯,又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温温软软,眼神清澈,一副纯然无辜的模样。
秦执收回视线,心里荡起浅浅涟漪。
先是偷看,再是掉筷子,还偏偏滚到他这边来。
这小把戏……
他摇头,饮了口茶。
他这位小未婚妻,表面瞧着温顺安静,骨子里恐怕没那么安分。
坐得这么远了,还要变着法子,黏黏糊糊地引起他注意。
手段虽稚嫩,心思倒活络。
他抿了口茶,将眼底那点微澜压了下去。
罢了。
总归是要嫁进来的。
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姑娘心思,日后慢慢扳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