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五十分。
人民路东段。王老汉推着油条车走出巷口。车轮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吱声。
他今年六十三岁。驼背。手上老茧厚得象树皮。
油条车是改装的三轮车。车厢里装着油锅、面粉袋、煤气罐。这些东西陪了他十八年。
王老汉在路边找了个位置停下。展开折叠桌。摆上调料瓶。
天还没亮。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从面粉袋里抓出一把面。揉。压。拉。动作熟练得不用看。
孙子下个月要交学费。三千八百块。
王老汉算过。一根油条卖一块五。每天能卖两百根。除去成本,一天净赚一百五十块。
再干二十五天,学费就够了。
他点燃煤气罐。火苗舔着油锅底部。油开始冒烟。
王老汉把拉好的面条放进油锅。滋啦一声。油花溅起来。
金黄色的油条在锅里翻滚。
香味飘出去。
巷子里走出来几个早起的工人。他们买了油条,蹲在路边吃。
王老汉接过五块钱,找零。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天边泛出鱼肚白。
五点四十分。
三辆执法车开过来。
车停在王老汉摊位前十米的地方。
车门打开。田建国带着十二个城管队员落车。
他们穿制服。戴红袖章。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执法记录仪。
王老汉的手抖了一下。
油条掉进锅里。溅起热油。烫到手背。
田建国走到摊位前。
“收摊。”
王老汉退后半步。“田局,天还没亮呢。”
田建国掏出手机,给摊位拍照。
“创卫工作已经开始。你这是占道经营。违法。”
王老汉的腰弯得更低。
“田局,我就摆到六点半。孩子要交学费,您行行好。”
田建国把手机收起来。
“行行好?你摆摊就是给县里抹黑。给创卫工作添乱。”
他挥手。
“把车收了。”
四个城管队员围上来。
王老汉扑到油条车前。双手抓住车把。
“不能收。这是我吃饭的家伙。”
一个城管队员拽他的骼膊。
“放手。别逼我们动粗。”
王老汉死死抓着车把。指甲掐进铁管里。
“我孙子要上学。没有这车,我们一家都活不了。”
田建国的脸沉下来。
“你这是抗法。信不信我让公安局来抓你?”
王老汉跪下了。
膝盖磕在水泥地上。发出钝响。
“田局,我求您了。就让我摆到学费凑够。就二十多天。”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小声议论。
“老王挺不容易的。”
“城管这次玩真的了。”
田建国转过身。
“都散开。别防碍执法。”
他对城管队员摆手。
“强制执行。”
两个队员抓住王老汉的骼膊,把他从油条车前拖开。
王老汉挣扎。
“不能拿我的车。不能——”
另外两个队员推翻了油条车。
油锅倒在地上。滚油流了一地。煤气罐滚到路边。
面粉袋子破了。白色的粉末洒了一地。
王老汉的眼睛红了。
他甩开城管队员,扑到地上。双手捧起面粉。
“十八年了。十八年……”
他的手抖得厉害。面粉从指缝里漏出去。
田建国站在旁边。
“王老汉,别做无谓抵抗。配合执法,对你也好。”
王老汉抬起头。
他的脸扭曲了。眼泪混着面粉,在脸上留下白色的痕迹。
“我就想活下去。这也有错?”
田建国转身走向执法车。
“把车拖走。”
城管队员抬起油条车,往车厢里搬。
王老汉冲上去。
“还我车——”
他的声音破了。
田建国挥手。
三个城管队员按住王老汉。
王老汉挣扎。胸口剧烈起伏。
他的脸变紫了。
嘴唇发白。
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王老汉的手松开了。
他捂住胸口。身体往下坠。
周围的人惊叫起来。
“老王——”
“快打120——”
王老汉倒在地上。身体抽搐。面粉粘在他脸上。
田建国愣住了。
他走过去,蹲在王老汉旁边。
“王老汉?王老汉?”
没有回应。
救护车十五分钟后赶到。
医生把王老汉抬上担架。
田建国跟在后面。
“他怎么样?”
医生按住王老汉的脉搏。
“心肌梗塞。情况很不好。”
救护车呼啸着离开。
人民路上,油渍还在地上。面粉被风吹散。
围观的人没有散去。
他们站在那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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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医院急诊室。
走廊灯光刺眼。
王老汉的妻子张秀芳扶着墙走过来。她六十岁。腰弯得象虾米。
孙子王小宝跟在后面。十二岁。瘦得只剩骨头。
急诊室的门关着。红灯亮着。
张秀芳坐在长椅上。双手攥着衣角。
“老王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的声音发颤。
王小宝站在旁边。不说话。
六点二十分。
赵立新推开医院大门。
他穿着昨天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
孙大海跟在他身后。
“赵县长,刚才有人打电话到县委办。说是创卫执法出事了。”
赵立新走向急诊室。
“人怎么样?”
孙大海摇头。
“还在抢救。”
赵立新看见张秀芳。
他走过去。
“大嫂,是王老汉吗?”
张秀芳抬起头。眼泪流下来。
“赵县长,老王他……他就是想多挣点钱给孩子交学费。他没做坏事啊。”
赵立新蹲下来。
“先别急。医生在抢救。”
他站起来,走到急诊室门外。
通过门上的玻璃窗,他看见医生在给王老汉做心肺复苏。
仪器的滴滴声传出来。
赵立新掏出手机。
他拨通楚风云的号码。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赵立新挂断。再拨。
还是无法接通。
他拨通县委办的电话。
“我是赵立新。马上联系楚书记。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联系上。”
挂断电话。
赵立新靠在墙上。
走廊的灯光晃得人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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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五十分。
急诊室的门打开。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张秀芳冲上去。
“医生,我老伴怎么样了?”
医生沉默了几秒。
“抱歉。我们尽力了。”
张秀芳愣住。
她张开嘴。没有声音。
过了很久。
她发出一声尖叫。
“老王——”
她往急诊室里冲。
护士拦住她。
“家属请冷静——”
张秀芳推开护士。
她冲进急诊室。
王老汉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布。
张秀芳扑到床边。
“老王,你醒醒。孩子的学费还没交呢。你醒醒啊——”
她的哭声在走廊里回荡。
王小宝站在门外。
他没有哭。
只是盯着病床上的白布。
赵立新转过身。
他的拳头攥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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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十五分。
消息传开了。
摊贩们聚集在人民路。
有人拿着手机,给亲戚朋友打电话。
“王老汉死了。被城管逼死的。”
“他就是出来摆个摊。命都没了。”
修鞋的老王收拾工具。
“不摆了。再摆下去,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卖菜的张大妈坐在地上。
“我们就是想活下去。这么难吗?”
人群越聚越多。
有人开始喊。
“找县政府要说法——”
“还王老汉一个公道——”
声音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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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政府办公楼。
陈宇坐在办公桌后。
李富民站在旁边。
“陈县长,医院那边传来消息。王老汉没救过来。”
陈宇的手停在半空。
他放下茶杯。
“什么原因?”
李富民翻开笔记本。
“突发性心肌梗塞。医生说是情绪激动诱发的。”
陈宇靠在椅背上。
办公室里安静了很久。
李富民开口。
“陈县长,现在摊贩们在人民路聚集。情绪很激动。”
陈宇站起来。
“让田建国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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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
田建国推开办公室的门。
他的制服皱了。眼睛里布满血丝。
陈宇坐在办公桌后。
“坐。”
田建国坐下。
陈宇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说说今天早上的情况。”
田建国咽了口唾沫。
“按照计划,我们五点四十分开始清理人民路。王老汉拒不配合,我们依法强制执行。”
陈宇抬起头。
“然后呢?”
田建国的手攥紧了裤腿。
“然后他情绪激动,突然倒地。我们立刻叫了救护车。”
陈宇站起来,走到窗前。
“你动手了吗?”
田建国摇头。
“没有。我们只是强制收缴违法经营工具。”
陈宇转过身。
“执法记录仪的录像呢?”
田建国从包里掏出u盘。
“都在这里。”
陈宇接过u盘,插进计算机。
视频播放。
画面里,王老汉跪在地上。哭喊。城管队员推翻油条车。王老汉扑上去。被按住。然后倒地。
陈宇看完视频。
他拔下u盘。
“程序上没问题。”
田建国松了口气。
陈宇走回办公桌。
“但人死了。”
田建国的身体绷紧。
陈宇坐下。
“王老汉的死,跟城管执法有直接关系。现在摊贩们聚集闹事,舆论压力会很大。”
田建国的额头冒出汗。
“陈县长,我们是依法执法。责任不在我们。”
陈宇的手指停在桌面上。
“依法执法没错。但方式方法要考虑。”
田建国站起来。
“陈县长,您在誓师大会上说的,一周内必须清零。我们是按照您的要求执行的。”
陈宇抬起眼睛。
“你的意思是,责任在我?”
田建国的喉结滚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是按命令行事。”
陈宇站起来。
“田建国,你记住。执行命令不等于不动脑子。王老汉都六十多岁了,你就不能缓一缓?”
田建国的脸涨红了。
“陈县长,您说的是政治任务。时间只有一周。我不抓紧,怎么完成任务?”
陈宇走到他面前。
“所以现在出了人命,你准备怎么办?”
田建国后退半步。
“我……我不知道。”
陈宇转身走回办公桌。
“从现在开始,创卫工作暂停。所有执法队员回局里待命。”
田建国愣住。
“陈县长,这……”
陈宇挥手。
“出去。”
田建国转身离开。
门关上。
陈宇坐在椅子上。
他点了根烟。
烟雾在办公室里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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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委办公楼。
孙大海放下电话。
“还是联系不上楚书记。山里的信号塔可能出故障了。”
赵立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
“联系乡镇。让他们派人进山找楚书记。”
孙大海拿起电话。
赵立新走到窗前。
窗外,县城笼罩在晨雾里。
人民路的方向,隐约传来喧闹声。
他的手机响了。
“赵县长,人民路那边聚集了三百多人。摊贩、家属、围观群众都有。他们要去县政府讨说法。”
赵立新挂断电话。
他转过身。
“大海,准备车。我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