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步,是为了看清对手的全貌。”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焦灼与迷雾。
他更深一层地想通了。
审计组的叼难,周大海的阳奉阴违,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马前卒。
真正要他命的,是那些看不见的刀子。
是孙建设在市里的翻案活动,是关键证人被操作后的突然翻供。
这些涌动的暗流,才是真正淬毒的杀招。
现在硬碰硬?
简直是愚蠢。
那正中对方下怀,他们巴不得自己在柳林镇和审计组这帮疯狗死缠烂打,耗尽所有精力,然后他们在市里那边,轻轻一纸文档,就能给自己钉上棺材钉。
必须换个打法。
不仅要顺着他们的意思走,还要让他们感觉自己赢定了。
当猎物主动躺进陷阱,并表现出放弃挣扎的姿态时,猎人往往会收起弓箭,笑着走上前去。
而那,就是他楚风云拔刀的时刻。
……
下午三点,镇党委会准时开始。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每个人的表情都写着沉重。
审计组的钱科长也列席了,他特意选了靠门的位置,象个监工,脸上是那种公式化的严肃,眼神却在每个人脸上巡视。
议题只有一个。
山南村砂石场事件“应急处理经费”的规范性问题。
老生常谈,却是悬在楚风云头顶的刀。
钱科长清了清嗓子,翻开他的笔记本,正准备对楚风云发起新一轮的程序诘问。
楚风云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平放在桌面,目光环视全场,语气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浓重的自我反省。
“钱科长,各位委员,今天这个会,我想先做个深刻的自我批评。”
嗡——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象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表情僵在脸上。
连钱科长都愣住了,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术卡在喉咙里。
之前的会议,楚书记可是寸步不让,据理力争,几乎把桌子拍碎。
今天这是……吃错药了?
楚风云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说道:
“山南村突发事件的应急经费问题,审计组指出的程序遐疵,经过我这几天的反思,确实存在,问题很严重。”
“当时我一心只想着尽快平息事态,避免流血冲突,在手续上考虑得太简单,太粗放了。这是我的责任,我负主要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空气,精准地落在周大海那张老实巴交的脸上。
“这说明我对财经纪律的学习还不够深入,对规则的敬畏还不够。”
“这次审计,对我个人而言,就是一盆冷水,是一次及时的警醒和挽救。”
“我在此表态,财政所必须无条件、百分之百地配合审计工作,对指出的所有问题,立行立改,绝不拖延!”
说完,他甚至微微低下了头,姿态放得极低,仿佛一个真心认错的年轻干部。
空气凝固了足足三秒。
终于,周大海那带着几分油腻关切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死寂。
“哎呀,楚书记言重了,言重了嘛!”
“您也是为了全镇稳定的大局,出于公心,这一点大家都有目共睹!”
“年轻人嘛,有冲劲是好事,工作中难免交点学费,这很正常!”
他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但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一闪而过的得意,像阴沟里的老鼠,被楚风云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你小子终于服软了”的胜利者姿态。
钱科长也适时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线条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楚书记能有这个认识,非常好。”
“我们的审计工作,目的不是为了处罚谁,而是为了帮助大家规范管理,防范风险。”
楚风云抬起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诚恳”与“感激”。
“谢谢钱科长,谢谢周书记的理解和帮助。”
……
接下来的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
镇机关食堂菜谱调整,办公用品采购供应商选择。
换做以前,楚风云连听都懒得听,直接让办公室看着办。
但今天,他变了。
周大海提议,食堂多加两个荤菜,改善伙食。
楚风云立刻点头:“周书记考虑得周到,就按您说的办。”
党政办主任汇报采购方案,周大海又插嘴,说他认识一家供应商,价格更实惠。
楚风云再次点头:“那就换这家吧,周书记亲自把关,我一百个放心。”
一个又一个议题。
楚风云全程表现出一种“大权旁落”、“心灰意冷”、“你说了算”的姿态。
会议室里紧绷的气氛,奇迹般地变得轻松起来。
几个摇摆不定的墙头草,眼神开始在楚风云和周大海之间飘忽不定,屁股下的椅子似乎也在悄悄调整着方向。
天,好象要变了。
……
散会后,楚风云没有与任何人交流,径直回了办公室。
门“砰”地一声关上。
他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
夕阳的馀晖将整个镇政府大院染成一片诡异的暗金色。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再吐出时,脸上所有的“诚恳”与“感激”都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锁定猎物后,极度的冷静与残酷。
办公桌上,摊着几张刚洗出来的照片。
周小川派人送来的,柳林镇道路施工现场的最新进展。
推土机轰鸣着平整路基,黄土漫天。
村民们扛着铁锹,汗流浃背,干得热火朝天。
其中一张,一个布满皱纹的老大爷蹲在路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手里捧着一碗凉水,正递给一个年轻的施工队员。
楚风云认得这张脸。
山南村的老支书,陈叔。
当初砂石场闹事,就是他带着村民,用血肉之躯堵在路口,跟刀疤强的铲车对峙。
如今,路通了,希望来了,老陈笑了。
楚风云将照片放下,转身走到保险柜前,熟练地输入密码,拉开厚重的柜门。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份牛皮纸袋。
周大海的个人文档。
郑国锋亲手给他的杀器。
他目光扫过文档里,那些被孙建设亲笔签名的提拔推荐信,以及被反复圈点的“政治忠诚”评语。楚风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这棋局,孙建设多年前就开始布了,只是现在,他要亲自收网。
他合上文档,放回保险柜,落锁。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周小川的电话。
“小川,在哪儿?”
“楚书记!我在施工现场!村民们干劲太足了,今天又往前推了两公里!”周小川的声音里裹着风声。
“很好。”
“你现在马上去一趟山南村,找老陈。让他帮你统计,这次修路,村里有多少人参与了义务劳动,每家每户干了多少天,一笔一笔,给我记清楚。”
“另外,让老陈用他自己的话,写一份材料,就写这条路对村里到底意味着什么。要写得有血有肉,配上照片。”
“越快越好。”
“明白!”
挂断电话,楚风云又拨出第二个号码。
卧底李强的声音压得很低:“楚书记。”
“审计组那边,有什么新动向?”
“钱科长今天心情很好,散会后,周书记请他去办公室喝茶了,两人聊了很久,都笑得很开心。”
“聊什么了?”
“门关着,没听清。不过我看到钱科长走的时候,周书记往他包里塞了个信封,鼓鼓囊囊的。”
楚风云的眼眸骤然收缩。
“盯死他们。他们每一次见面,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我都要知道。”
“是!”
电话挂断。
楚风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一盘庞大而精密的棋局,正在飞速成型。
周大海以为他服软了。
钱科长以为他认怂了。
很好。
就让他们继续狂欢,继续得意。
等到他们彻底放松警剔,等到他们以为大局已定,准备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
他会让他们明白,什么叫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
夜里十点。
楚风云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
他伏在桌前,笔尖在a4纸上飞快地移动。
纸张的最上方,是一行加粗的黑体字:
关于柳林镇乡村道路联网提质工程阶段性成果的汇报
下面,是触目惊心的数据:
已完成路基平整15公里,铺设碎石12公里,直接惠及三个行政村,1200馀户,4500馀名群众。
累计投入资金18万元,其中上级补助8万,镇财政配套5万,村集体自筹3万,群众义务投工投劳折算价值超2万元。
全镇村民自发参与义务劳动高达3000馀人次,平均每户出工5天以上!
楚风云放下笔,看着这份报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份报告,不是给审计组那帮蠢货看的。
这份报告,是直接送往县委,送到县委书记赵长河案头的“王炸”。
审计组可以咬死他程序上的遐疵。
但他修的这条路,是六万柳林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民生工程,是天大的政绩!
谁敢说这条路不该修?
谁敢否定这压倒性的民心?
楚风云拿起数码相机,将报告拍成清淅的照片,洗出来送给赵长河。
并附上一句话:
“赵书记,柳林镇修路工程进展顺利,百姓热情空前。现汇报阶段性成果,请您审阅。基层干部楚风云,在炮火中向您报到!”
发送完毕。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远处,施工现场的方向,依然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闪铄。
那是村民们自发组织的夜班,在为自己的未来抢夺时间。
楚风云凝视着那片光,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嗜血的兴奋。
“周大海,你以为我退了?”
“我不是在后退,我只是在给你挖一个足够深、足够宽的坟坑,然后等着你自己兴高采烈地跳进去。”
“这场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窗外,夜风呼啸,卷起远处工地的轰鸣。
那是柳林镇沉睡已久的心跳。
更是他楚风云,吹响反击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