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纪委的小会议室没开灯。
楚风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路灯的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切进来,在会议桌上投下一道道规整的光栅。
他没动。
脊背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连呼吸都控制在最低频率。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楚风云没有回头,但从脚步的节奏和力度,他已经判断出来人的性格——沉稳,克制,长期掌握权力的人特有的从容。
门开了。
一个清瘦的身影走进来,先是顺手按亮了顶灯,刺眼的白光瞬间铺满整个房间。
楚风云眯了眯眼,适应光线的同时,也在观察进来的人。
五十岁上下,中山装,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眼睛很有特点——不是那种锐利得咄咄逼人的眼神,而是一种经年累月审视人性后沉淀下来的平静。
但这种平静比锐利更可怕。
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手,也不知道他出手会有多狠。
郑国锋。
县纪委书记。
楚风云站起来,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伸出手。
郑国锋看了他一眼,握住,力道适中,松开的速度也恰到好处。
“坐。”
郑国锋在主位坐下,没有任何客套,直接开口:“楚风云?通过紧急渠道要求见面的人不多,你是今年第三个。”
他顿了顿。
“前两个,一个现在在市看守所,一个调到省里挂职去了。”
楚风云听出了警告的意味。
但他没慌。
他来之前就想清楚了——郑国锋这种级别的纪委书记,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哭诉喊冤的,一种是空手套白狼的。
你要想从他这里拿到东西,就必须先证明你有价值。
楚风云没有立刻诉苦,而是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推到郑国锋面前。
“郑书记,我带了三样东西。”
郑国锋没动,只是看着他。
楚风云继续说:“第一样,是柳林镇砂石场案相关的一份补充材料。”
他从纸袋里抽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文档。
“马得宝被市纪委带走后,我让人重新梳理了砂石场的帐目流水。这份材料里,有十三笔此前没有被纳入调查范围的可疑转帐记录。”
他顿了顿。
“收款方是一家省城的咨询公司,法人代表叫刘文博,曾经在县政府办公室担任过副主任。”
郑国锋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这个动作很细微,但楚风云捕捉到了——这是一个关键信息点。
刘文博,孙建设的前秘书,现在的县府办副主任。
楚风云接着说:“第二样,是一份录音。”
他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会议室里响起周大海的声音,那是他在电话里跟刘文博汇报审计进展的对话。
声音不长,两分钟不到。
但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暴露了周大海的立场。
录音结束。
郑国锋没说话,只是看着楚风云。
楚风云收起录音笔,继续说:“第三样,是我自己。”
郑国锋眉头微微一挑。
楚风云的语气很平静:“郑书记,我知道您在等什么。”
“孙建设的案子,市里查了这么久,始终没有突破性进展,不是因为证据不够,而是因为有人在上面施压。”
“现在证人翻供,有人想翻案,这背后的力量不简单。”
“但我也知道,您不会轻易放弃。”
楚风云向前倾身,目光直视郑国锋。
“我来找您,不是为了求保护,也不是为了告状。”
“我是来谈合作的。”
“您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够撬动这盘棋的支点。”
“而我,就是那个支点。”
郑国锋终于开口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楚风云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县委大院里昏黄的路灯。
“柳林镇现在是个火药桶,谁都知道。”
“马得宝倒了,孙建设进去了,但他们的根还在。”
“周大海,刘文博,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都在等着翻盘。”
他转过身,看着郑国锋。
“他们盯上我,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我挡了他们的路。”
“如果我倒了,柳林镇会重新回到他们手里,孙建设的案子也会彻底翻篇。”
“但如果我稳住了,甚至更进一步,那整个清源县的局面就会彻底改写。”
郑国锋沉默了几秒,然后问:“你想要什么?”
楚风云没有绕弯子:“三样东西。”
“第一,时间。审计组不能无限期地耗在柳林镇,我需要您帮我争取时间,让我能够把手头的工作推进下去。”
“第二,信号。我需要一个信号,让那些墙头草知道,县纪委在关注柳林镇,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第三,信道。如果我再发现新的线索,需要一个直达您这里的渠道,不经过任何中间环节。”
郑国锋靠在椅背上,手指依然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但也更危险。”
他站起来,走到楚风云面前。
“楚风云,你知道吗,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把自己变成一颗棋子。”
“一旦你成了棋子,就由不得你自己了。”
楚风云没有退缩:“郑书记,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棋子。”
“我是棋手。”
郑国锋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但眼神里有一种认可。
“行,我答应你。”
“但我有个条件。”
楚风云立刻说:“您说。”
郑国锋转身走回座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档袋,扔到桌上。
“这里面是周大海的个人文档,从他入党到现在,所有的履历、考核、奖惩记录。”
“你拿回去,仔细看。”
“如果你能从里面找到突破口,那我们就继续合作。”
“如果找不到,那你就老老实实回柳林镇干活,别想着跟我玩这些。”
楚风云接过文档袋,感受到了重量。
不仅仅是纸张的重量,更是一份责任的重量。
他点头:“三天之内,我给您答复。”
郑国锋摆摆手:“去吧。”
“对了。”
刚走到门口的楚风云又听到郑国锋的声音不由回头。
“退一步,有时是为了看清对手的全貌。”
楚风云愣了一下,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郑书记。”
他推开门,走进夜色里。
身后,会议室的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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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车上,楚风云把文档袋放在副驾驶座位上,激活车子。
周小川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楚书记,谈得怎么样?”
楚风云没有立刻回答。
他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县委大院的大门。
楚风云突然笑了。
“小川,你知道我今天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周小川摇头。
楚风云说:“我发现,这个世界上,真正厉害的人,从来不是那些站在台前作威作福的。”
“而是那些藏在幕后,掌握规则的人。”
“郑国锋就是这样的人。”
“而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他踩下油门,车子驶出县委大院。
夜色很深。
但楚风云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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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柳林镇已经是凌晨两点。
楚风云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办公室。
他打开台灯,把周大海的文档袋拆开,一页一页地翻看。
入党申请书,手写的,字迹工整。
历年考核表,全是优秀。
提拔任用审批表,每一次都有详细的推荐理由。
楚风云一边看,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关键信息。
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他翻到一页1990年的干部考察材料。
上面有一段评语:“该同志工作认真负责,但在处理复杂问题时偶有尤豫,建议加强党性锻炼。”
考察人签名:孙建设。
楚风云盯着这个签名看了很久。
1990年。
那一年,孙建设还是镇党委书记。
而周大海,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镇政府工作。
楚风云继续往后翻。
1991年,周大海提拔为副镇长,推荐人:孙建设。
1995年,周大海调任县农业局副局长,推荐人:孙建设。
2002年,周大海重新回到柳林镇,担任党委副书记,推荐人:时任县长孙建设。
一条清淅的轨迹浮现出来。
周大海的每一步,都有孙建设的影子。
楚风云放下文档,靠在椅背上。
他终于明白了。
周大海不是后来倒向孙建设的。
他从一开始,就是孙建设的人。
只不过这么多年来,他伪装得太好了。
楚风云拿起手机,拨通了郑国锋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郑国锋的声音有些沙哑:“找到了?”
楚风云说:“找到了。”
“周大海是孙建设十年前就埋下的钉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郑国锋说:“很好,合作继续。”
电话挂断。
楚风云站起来,走到窗前。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而这一次,该轮到他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