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村,村口。
早有便衣人员布控,但一切都在静谧中进行。
三辆黑色轿车停在小院门前时,只有几只早起的麻雀惊起,旋即又落回枝头。
院门虚掩著。
首座长者抬手制止了要上前敲门的工作人员,自己推门而入。
院内,百年香樟树下,藤椅轻摇。
李然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肩章,没有勋章,只有领口整齐的折痕。他手里捧著半个剥开的果冻橙,橙子在晨光下晶莹剔透。
“来了。”他甚至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在问候晨练归来的邻居。
“李老。”首座长者在三步外站定,微微欠身。
这个动作让随行人员心头一震——以这位的身份,如此行礼,执政以来罕见。
李然终于转过藤椅。
百岁老人的脸庞布满沟壑,但那双眼睛——清亮得不像百岁老人,甚至不像这个时代的眼睛。那是见过战火、见过背叛、见过新生、见过沧桑的眼睛。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竹凳,“自己家,别拘束。”
首座长者依言坐下,随行人员悄无声息退至院外。院子里只剩下两人,一壶新沏的茶在石桌上冒着白气。
“茶是自家种的,”李然推过茶杯,“李家村后山的野茶,比不上龙井,但干净。”
长者双手接过,轻啜一口:“清香回甘,是好茶。”
沉默了几息。
“您知道外面的事了吧。”长者放下茶杯,用的是陈述句。
李然笑了,皱纹舒展开来:“几个洋人翻旧账,闹得沸沸扬扬。我在直播间卖橙子,弹幕都在问——老爷子,您真是那个李然?”
“您怎么回答?”
“我说,”李然慢慢剥开另一瓣橙子,“李然是过去,也是现在。过去的事,留给历史评判。现在的我,只关心橙子甜不甜,乡亲们能不能过个好年。
长者凝视著老人:“但历史需要公正。”
“公正不是讨来的。”李然抬头,目光穿过竹叶缝隙,看向天空,“我在西点那年,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说:历史由胜利者书写。我当时想,这话不对。历史由时间书写,由人心书写。”
他顿了顿:“上世纪他们抹去我,是因为害怕。一个世纪后他们挖出来,是因为愧疚。害怕会过去,愧疚也会过去。只有一件事不会变——”
“什么?”
“这片土地上的人,记得谁真正为他们拼过命。”李然指了指脚下的土地,“李家村的乡亲,不知道什么西点东点,但他们知道,当年打仗回来的李老头,带着大家开荒种果树,修路通电。这就够了。”
长者沉默良久。
“中枢的决定,您收到了吗?”
“中将衔?”李然摇摇头,“我一个退休几十年的老头子,要那虚名做什么。但建国说,这是国家对那段历史的正式认定。我说,那就收著吧,给孩子们看看,他们爷爷没白活。”
“不止。”
长者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不是红头文件,是朴素的牛皮纸信封。
李然接过,抽出里面的信笺。
只有一行字,毛笔书写,墨迹遒劲:
“一个世纪沉冤今得雪,万里归途终有光。”
落款是一个签名,一个所有龙国人都认识的签名。
李然的手指微微颤抖。
百岁老人,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此刻眼眶却红了。
“他他还记得?”
“一直记得。”长者轻声说,“档案显示,上世纪,大动乱波及全国,是那位亲自批示:李然同志是党的英雄,谁都不能动。”
李然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风吹过院子,竹叶如雨。
再睁开眼时,老人已经恢复平静。他把信仔细折好,放回信封,贴胸收起。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长者身体微微前倾:“如果您身体允许,想请您去个地方。”
“哪里?”
“74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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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湖州郊区。
74军驻地,红旗招展。
清晨六点,紧急集合号吹响。全军上下,从炊事班到作战指挥部,所有人都懵了——没有演习通知,没有战备任务,这是什么情况?
“全体注意!一级军容!操场集合!”
命令通过各级传达,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军长宋然一边扣著风纪扣一边冲出办公楼,正好撞见匆匆赶来的政委。
“老赵,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军区直接下的命令,说是检阅。”
“检阅?这个月没有检阅计划啊!”宋然皱眉,“谁检阅?军区首长?军委领导?”
“通知没说。”政委压低声音,“但规格极高,保密级别是绝密。”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
一小时后,全军一万两千名官兵在操场列队完毕。钢枪如林,军旗猎猎。
宋然站在指挥台上,抬手看表——七点整。
营门方向,三辆越野车缓缓驶入。
没有警车开道,没有仪仗队,朴素得不像高级别检阅。
车停。
第一辆车门打开,下来的身影让宋然瞳孔一缩——那是经常在新闻联播里出现的身影!
他几乎本能地立正、敬礼。
但首座长者只是微微点头,转身走向第二辆车。
第二辆车的车门缓缓打开。
先伸出的是一根手杖,乌木的,顶端磨得发亮。
然后是一只脚,穿着老式布鞋。
接着,一个穿着旧式军装的身影,慢慢站直。
没有肩章,没有勋章,只有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布料,和领口一丝不苟的风纪扣。
老人站定,抬头。
那一瞬间,整个操场,万余人,鸦雀无声。
宋然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张脸——
风霜刻就的皱纹,银白的短发,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双眼睛——
太像了。
像到宋然感觉自己在照一面岁月的镜子。不,不是镜子——是某种更深层的、血脉里的共鸣。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而台上,李然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他的视线在宋然脸上停留了一瞬——只有一瞬,短到无人察觉。但那一瞬,百岁老人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
然后他的目光移向军旗,那面74军的战旗,经历过半岛风雪、南疆烽火、抗洪抢险的战旗。
他举起右手。
不是标准的军礼——老人的手臂微微颤抖,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
但那个动作,那个角度,那种眼神——
“敬礼——!”
宋然几乎是吼出来的。
唰!
一万两千只手臂同时举起。
李然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三秒,缓缓放下。
首座长者上前一步,没有用话筒,声音却清晰传遍全场:
“今天,没有讲话,没有仪式。只有一位老战士,回来看望他的部队。”
他侧身,让出位置:
“74军的同志们,这位是李然中将。七十年前,在半岛战场上,他是你们的军长。”
轰——
仿佛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老军长?
那个传说中的“泰山”?那个带领74军从鸭绿江打到三八线,创下整建制歼灭鹰酱一个团记录的铁血指挥官?
他不是早已牺牲了吗?
档案里写着“失踪”,后来追认为烈士。
可现在,他站在这里,百岁高龄,目光如炬。
李然向前走了两步,手杖点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他开口了,声音苍老,却有种穿透时空的力量:
“74军的弟兄们——”
他用的是“弟兄们”,不是“同志们”。
“七十年了。”
短短四个字,无数老兵眼眶瞬间红了。
“我还记得,1950年冬天,过鸭绿江那晚,零下三十度。有个小战士问我:军长,咱们能打赢吗?”
李然停顿,目光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七十年风雪:
“我说:不知道。但我们必须打这一仗。不打,我们的儿子、孙子,就得在别人的枪口下跪着活。”
说“儿子”时,他的目光似乎又扫过宋然。
宋然感觉脊背一阵发麻。
“后来,我们打赢了。”老人的声音忽然轻了,“但很多人没回来。三团的王铁柱,过江时踩冰窟窿里,捞上来时冻成了冰雕。一营的张小山,打阻击,一个人守阵地八小时,最后拉响炸药包”
他念著名字,一个,一个。
每个名字,都像子弹射入胸膛。
“今天,我回来了。”李然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我看到,74军的旗还在。我看到,你们还在。”
他缓缓转身,这次直接看向宋然:
“军长同志。”
宋然浑身一震:“到!”
“现在的74军,还能打吗?”
“能!”宋然嘶声回答,“随时能打!打必赢!”
李然笑了,皱纹如菊花绽放:
“好。”
他转过身,面向全军,用尽全身力气:
“74军——!”
“到——!!!”
山呼海啸。
那一瞬间,七十年的时光轰然对撞。当年的铁血之师,今日的钢铁长城,在同一面军旗下,完成了跨越世纪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