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微微笑了，那笑容里有沧桑，有坦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有些人在你生命中出现，就像彗星划过夜空。时间很短，但光芒足够照亮一生。李然对我来说，就是那样的存在。”
她端起茶杯，茶已经凉了，但她还是喝了一小口。
“这么多年来，我偶尔会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他在战争中表现出色，成为他们国家最年轻的将军之一。
后来后来就是沉寂。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被清洗了，有人说他隐退了。我选择相信最后一种。”
“为什么？”埃莉诺问。
“因为李然不是那种会被轻易摧毁的人。”安娜的语气笃定，“他就像竹子，风来时弯腰，风过后又挺直。他懂得何时该显露锋芒，何时该藏于众人。
如果他选择消失，那一定是他自己的选择。”
客厅再次陷入沉默。远处传来街道上车辆驶过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豪威尔夫人，”埃莉诺谨慎地开口，“您侄子约翰校长近期下令清除了西点军校所有关于李然的记录。您对此有何看法？”
安娜的表情变得严肃。她坐直身体，那姿态突然让人想起她作为第一夫人时的风采——优雅，但不容侵犯。
“约翰。”她说出这个名字，语气冰冷，“我的侄子，一辈子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一辈子嫉妒一个比他优秀的人。
七十年了，他仍然没有放下。”
她摇了摇头，白发在阳光下泛著银光。
“清除记录？多么可悲的胜利。真正的历史，不是写在纸上的，是活在人心里。
约翰可以烧掉档案，可以修改记录，可以威胁那些想要追寻真相的人。但他无法抹去记忆，无法抹去那些见过李然、与他并肩、被他影响过的人的记忆。”
安娜的目光锐利起来。
“你们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约翰以为他在捍卫西点的荣耀，在维护某种‘纯粹’的历史叙事。
但他实际上是在玷污西点的精神。西点培养的是什么？是正直、是勇气、是荣誉。而约翰现在的行为，与这些价值观背道而驰。”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但我不会公开反对他。他是我的侄子，尽管我们有分歧。而且，到了我这个年纪，我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战斗，不需要在公众面前进行。”
安娜伸手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埃莉诺。
“这是什么？”埃莉诺接过信封。
“打开看看。”
埃莉诺小心地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的复印件，还有几页手写信件的复印件。
照片中，除了刚才相册里那张四人合影，还有其他李然在西点时期的照片：在课堂上发言、在训练场上、与教官讨论问题信件则是李然写给老史密斯校长的，讨论军事理论和历史，字迹工整，思维缜密。
“这些是”埃莉诺震惊地抬头。
“备份。”安娜平静地说，“我大哥去世前交给我的。他说：‘安娜，历史不应该被遗忘，尤其是那些真正杰出的人。保存好这些，也许有一天，它们会被需要。’”
肖博士的眼睛亮了：“夫人，您愿意让我们使用这些资料吗？”
安娜摇了摇头，示意埃莉诺把信封还给她。
“现在还不行。”她说，“但我在遗嘱中做了安排。等我离开后，我的私人档案——包括所有关于李然的资料——将捐赠给国会图书馆，附条件：五十年后才能公开。”
“五十年？”埃莉诺不解。
“到那时，约翰已经不在了。相关的当事人也都不在了。历史可以更冷静、更客观地被审视。”安娜的眼神深远，“有时候，真相需要时间来成熟，就像好酒需要窖藏。”
她重新靠回椅背，显得疲惫，但眼神依然明亮。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夫人。”埃莉诺轻声说，“您认为李然还活着吗？在东方，在某个地方？”
安娜望向窗外。秋日的天空高远湛蓝，一片橡树叶旋转着飘落，划过玻璃窗。
“是的。”她回答，声音轻柔但确信，“他还活着。我能感觉到。就像你能感觉到季节的变换，感觉到某些重要事物依然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
她转过头，看着两位访客。
“有些人是不会被时间轻易带走的。李然就是这样的人。他可能老了，可能隐居了，可能不再参与世事。但他还在那里，就像一座山，沉默，但存在。”
壁炉里的火焰跳动了一下，投下变幻的影子。
采访结束了。埃莉诺和肖博士起身告辞。管家将他们送到门口。
临别前，埃莉诺回头看了一眼。威尔夫人依然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中，膝上摊开着那本旧相册。午后的阳光照在她银白的头发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著一张照片，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跟照片中的人说话。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走出宅邸，秋日的凉风吹来，带着落叶和泥土的气息。
“五十年。”肖博士喃喃道，“我们要等五十年。”
埃莉诺望向天空，深吸一口气。
“也许不需要那么久。”她说，“安娜夫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们，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她在提醒世界：真相还在，只是需要耐心等待。”
她们走向停在路边的车。上车前，埃莉诺最后看了一眼那栋维多利亚式宅邸。在二楼的窗户后，一个苍老但挺直的身影站在窗前，目送她们离开。
车子驶离乔治城，汇入华盛顿的车流。城市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纪念碑的尖顶刺向天空，国会山的穹顶庄严矗立。
在这个权力与记忆交织的城市里，历史从不真正沉睡。它只是在等待，等待被重新记起的那一刻。
“你还活着，我知道。”她轻声说，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而我们这些记得你的人，也还活着。记忆还在，故事还在，真相还在。”
她合上相册，抱在胸前，闭上眼睛。
窗外，橡树叶继续飘落，一片，又一片，覆盖著大地，覆盖著时光，覆盖著所有被隐藏和等待被发现的真相。
但春天终会再来。
新芽会从旧叶下萌发。
而记忆，那些真正重要的记忆，会像种子一样，在时间的土壤中沉睡，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安娜知道，她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
但没关系。
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
剩下的，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