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城西北角,一栋被高大铁艺围栏和古老橡树环绕的维多利亚式宅邸内,壁炉的火光在抛光胡桃木镶嵌的墙面上跳跃,投下温暖而摇曳的影子。
午后三点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彩色玻璃窗,在波斯地毯上投下斑斓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红茶和淡淡栀子花香水的混合气味——那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气息。
她的手指——关节因岁月而微微变形,皮肤薄如蝉翼,浮现著淡青色的血管——轻轻抚摸著膝上一本皮革相册的封面。
相册的边缘已经磨损,铜质扣锁泛著暗淡的光泽。
“夫人,客人们到了。”管家轻声通报,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安娜抬起头,目光从相册移向客厅门口。
那里站着两位访客:一位是《邮报》资深记者埃莉诺·克拉克,五十多岁,穿着得体的灰色套装;
“请进。”安娜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有力,带着老派东海岸上层社会特有的清晰发音,“茶已经准备好了。”
两位访客走进来,在安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管家悄无声息地端上银质茶具,青花瓷茶杯里,大吉岭红茶的热气袅袅升起。
“感谢您接受采访,豪威尔夫人。”克拉克打开录音笔,放在茶几上,“我们知道您年事已高,不愿过多打扰。
安娜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却依然停留在膝上的相册。
“约翰。”她轻声重复这个名字,语气复杂,“我的侄子。西点的校长。一个执著的人。”
肖博士身体前倾:“夫人,根据我们查阅的资料,近期西点军校移除了二十世纪一位国际学员的全部记录。这位学员名叫李然,来自中国。
而根据一些零散的、非官方的回忆,他似乎是您已故丈夫——豪威尔总同——在西点时的同期学员?”
安娜没有立即回答。她端起茶杯,手很稳,啜饮了一小口。茶的温度恰到好处。
“李然。”她念出这个名字的方式很特别,音节在舌尖停留了片刻,才轻轻吐出,“是的,我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呢?”
她放下茶杯,打开膝上的相册。
泛黄的黑白照片一页页翻过:西点军校的毕业典礼、国宴、外交场合最后,她的手指停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比其他的都要小,边缘已经泛白。上面是四个年轻人,站在西点军校著名的“战利品点”悬崖边,背景是蜿蜒的哈德逊河。
左边是年轻的豪威尔,那时他还不是将军、总同,只是一个笑容灿烂、充满抱负的军校学员。
中间站着一个东方青年。
他比另外两人略矮,但身姿挺拔如松。他穿着西点学员制服,风纪扣一丝不苟,帽檐下是一张线条清晰的脸,眼睛注视著镜头,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穿透时光。
那时的她大约二十岁,穿着精致的连衣裙,戴着一顶小巧的帽子,手轻轻搭在东方青年的臂弯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著羞涩与骄傲的微笑。
“这是上世纪春天拍的。”安娜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个东方青年的脸,“李然毕业前一个月。
豪威尔——我后来的丈夫——说应该留个纪念。
那天阳光很好,哈德逊河上的冰刚刚融化。”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李然的真实照片。
照片上的人与朴志千传来的那张老年照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历经七十多年岁月,眼神中的某种内核从未改变。
“他是什么样的人?”肖博士轻声问。
安娜沉默了片刻,目光仿佛穿过时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春天。
“李然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她缓缓开口,“不是最英俊的——虽然他很耐看。不是最健谈的——他话不多。
不是最会讨人欢心的——实际上,他有些疏离。”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辞汇。
“但他身上有一种东西,一种内在的强度。就像一把收在鞘中的剑,你知道它锋利,但看不到锋芒。
只有偶尔,在课堂上,在战术推演中,当所有人都陷入困境时,他会用最简单的几句话,指出最关键的破局点。
那时候,你才能瞥见那剑光的一闪。”
埃莉诺飞快地记录著。
“我侄子约翰讨厌他。”安娜的语气变得平淡,“不,不仅仅是讨厌。是嫉妒,是恐惧,是一种深刻的存在性焦虑。
大哥——老史密斯校长——对李然的欣赏毫不掩饰。
他常说,李然是他执教三十年见过的最具战略直觉的学生。”
她翻过一页相册,里面是几张剪报和手写信件。
“大哥甚至考虑过”安娜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成了耳语,“考虑过让我嫁给李然。”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您爱他吗?”埃莉诺问出了那个问题,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安娜没有立即回答。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光穿透玻璃,投向遥远的过去。
“那时我二十一岁。”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带着回忆的质感,“刚从韦尔斯利学院毕业,回到西点父母家中。李然常来家里,和父亲讨论军事历史和战略。
有时他们会争论到深夜,我就在隔壁房间听着,虽然听不懂那些战术细节,但我能听出他们声音中的激情。”
她顿了顿。
“他会注意到一些小事情。比如我喜欢什么花,爱读什么书。
有一次我感冒了,他带来一包中国茶叶,说是能缓解症状。
还有一次,我们在家庭晚餐上讨论诗歌,我随口提到喜欢叶芝,第二天他就找到一本叶芝的诗集,放在客厅的钢琴上——他不知道,我其实早就有了那本书,但那份心意”
安娜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她很快控制住情绪。
“但他是清醒的。清醒得近乎残酷。毕业前,大哥正式向他提出了联姻的可能性。你们知道李然怎么回答吗?”
两位访客摇头。
“他说:‘尊敬的校长先生,我深感荣幸。安娜小姐是位非凡的女性。
但我即将返回我的祖国,那里正在经历战乱和变革。我无法给她一个稳定、安全的未来。我不能如此自私。’”
安娜闭上眼睛,片刻后才睁开。
“他说的是‘不能’,不是‘不想’。这就是李然。永远把责任放在个人情感之前。永远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人,要为什么而活。”
她合上相册,手指在皮革封面上停留。
“后来他回国了。我嫁给了豪威尔——他是个好人,一个好丈夫,后来也成为了一位好将军、总同。
我们有过美好的婚姻,有孩子,有孙辈。我的人生很完整,很充实。”
“但您从未忘记他。”肖博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