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志千的指令已下达,整个国家机器开始为他个人的意志而运转。
专机在准备,舆论的齿轮开始咬合。
然而,就在这风暴酝酿的间隙,副官悄无声息地再次走入作战室,手中拿着一个薄薄的加密文件袋。
“将军,这是刚从那边同步传来的,关于主要当事人的补充资料。”副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朴志千面无表情地接过,撕开封条,倒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两张照片,以及附带的简短文字说明。
第一张,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证件照,旁边标注著名字:李清影,照片上的女子眉目清秀,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磨砺的纯粹。
朴志千的目光扫过,如同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没有任何波澜。
他的手指捻向第二张照片。
这是一张更为古旧,甚至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翻拍版。
照片上,是一个老人,穿着朴素,后面是乡村背景,旁边的标注是:李然。
就在目光触及这张照片的瞬间——
“哐当——”
朴志千手中那柄象征无上权柄的黄金镶钻将军权杖,脱手跌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刺耳而突兀的声响。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电子作战桌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将那单薄的相片捏碎!他那双深陷的、看惯生死与权力更迭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他那双操控了半岛命运数十年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捏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照片。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应该早就”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副官闻声冲了进来,从未见过将军如此失态,连忙上前欲要搀扶。
“滚出去!”朴志千如同受伤的困兽般低吼,一把推开副官,“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当沉重的合金门缓缓关闭,作战室内只剩下他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时,朴志千终于支撑不住,颓然瘫坐在那张宽大的指挥官座椅上。
冷汗瞬间从额头、鬓角渗出,迅速浸湿了笔挺的将军礼服内衬。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精心构筑数十年的骄傲外壳,将他拖回了那个他拼命想要掩盖和遗忘的过去。
西点军校。
那是精英的熔炉,名将,总统的摇篮。
多少叱咤风云的人物从那里走出,多少将星在那里闪耀。
而他朴志千,当年也曾是其中一员,却是最不起眼、最战战兢兢的一个。
他朴志千,当年之所以能进入这所举世闻名的军事殿堂,并非凭借什么过人的才智或优异的成绩。
全赖他那当时在日据时期便已攀附上日军、后又积极向美军靠拢的父亲,动用了大量家族积累的财富和人脉,四方打点,才为他换来一个宝贵的推荐名额和一纸光鲜的入学通知书。
他是带着家族的期望和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进西点大门的。
而李然!
他不是精英,他是传奇!是那座军校同期学员中,如同彗星般崛起,光芒盖压所有人的存在!
他被当时的校长、教官们私下里称为“东方五十年才出的军神”。
其战术推演、战略眼光、单兵素质,被拿来与历史上的那些名将,如罗伯特·李、巴顿将军年轻时不遑多让!
他是所有学员仰望的山峰,是所有教官津津乐道的天才。
而他朴志千呢?在那个群星闪耀的年代,他只是一个来自东亚小国、天赋平平、努力却始终跟不上步伐的陪衬。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战术课上被李然的奇思妙想驳得哑口无言,在训练场上被其远远甩在身后,甚至连上前搭话,都需要鼓足勇气,而对方或许根本记不住他的名字。
不仅仅是军校。
后来的战争那场席卷半岛的烽火硝烟。
他作为一方指挥官,曾与李然在战场上短暂交锋。那根本不是战斗,那是狩猎!
他自以为坚固的防线,在对方飘忽不定、却又狠辣精准的打击下,如同纸糊般被撕裂。
他的部队被穿插、分割、包围,他本人更是险些被俘,最后是靠着一路丢弃装备、惶惶如丧家之犬般的溃逃,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那是他军事生涯中最惨痛、最不愿提及的败绩,是他内心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疤,被他用后来的权势和精心编织的“名将”神话死死掩盖。
他朴志千能有今天的国际地位,被尊为什么“国民大将军”、“国际师范民将”,不是因为他真的超越了同时代的所有人,恰恰是因为那些真正的巨星或因国家选择,或因时代变迁,或因淡泊名利,早已湮没于历史的尘埃,或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是时代的变迁和真正巨擘的隐退,才轮到他这个当年的“不入流”角色,站到了舞台的中央,窃取了本不属于他的荣耀和光环!
他想到了自己刚才下达的命令——动用国家力量,去打压、去威胁这样一个人的孙女?!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这位百岁上将的后背。
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仿佛要通过它,看穿那个远在李家村的老人。
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作战室内只有他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愤怒、狂妄和家族脸面,都被一种更深沉的、源于生存本能的忌惮所取代。
他拿起另一部专线电话,接通了一个跨越太平洋的号码。
这个号码,直通西点军校现任校长,约翰·麦克阿瑟·史密斯——正是当年极力推崇李然的那位老校长的儿子。
电话接通后,朴志千没有寒暄,他用一种极其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声音,开门见山:
“约翰是我,朴志千。”
“我发一张照片给你,你看看!”
说完,他不等对方回应,便将李然那张照片,通过最高保密线路,传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巨大的椅子上,望着电子地图上那个雄鸡状的轮廓,眼神中只剩下无尽的后怕与茫然。
突然,他站起身猛地按下内部通讯键,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重新带上了属于上位者的决断,只是这决断与十分钟前已截然不同:
“传我命令!”
“一,之前所有针对李然及其孙女李清影的舆论、经济及潜在施压计划,立即、全部、无条件终止!相关指令即刻作废销毁!”
“二,通知外交部门,国事访问照常进行,但访问基调全面调整。删除所有涉及‘安全对话’、‘关注司法’等敏感字眼,主题定为 ‘缅怀共同历史,促进东亚友好与和平繁荣’。访问性质定义为友好交流。”
“三,”朴志千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通过适当渠道,向对方传达我个人的一个…善意请求:访问期间,我希望能以老校友、老对手的身份,私下拜会李然老先生。表达我对这位…传奇长者的…敬意与缅怀之情。”
这一连串截然相反的命令,让整个指挥系统瞬间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和极致困惑。但朴志千积威数十载,无人敢质疑。国家机器再次轰鸣,只是这一次,航向被强行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朴志千呢喃道:“也该,去见见那位校友,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