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半。
京城的夜风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顺着半开的窗缝钻进公寓，吹得客厅那盏落地灯的光影微微摇曳。
公寓里静得吓人，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单调的“嘀嗒”声，像是某种倒计时。
餐桌上，四菜一汤已经彻底凉透了。
那道原本色泽金黄的糖醋排骨，此刻凝固著一层白色的油脂，看着毫无食欲。
清蒸鲈鱼的眼睛灰白，死气沉沉地盯着天花板。
苏晴坐在餐桌的主位上，背脊挺得笔直，像是一尊精美的雕塑。
她没换睡衣，依旧穿着白天那套干练的职业套装，只是此时那精致的妆容下，掩盖不住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即将爆发的焦躁。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没有任何消息。
“咔哒。”
门锁转动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防盗门被推开，林辰的身影出现在玄关。
他手里拎着一件西装外套，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脚下的皮鞋踢踏着，发出一阵慵懒的拖沓声。
一股混合了廉价烟草、孜然烤肉和酒精的味道，随着他的进门，瞬间冲散了客厅里原本残留的淡淡香薰味。
林辰换好拖鞋，抬眼就看到了坐在餐桌旁如同幽灵般的苏晴。
他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笑：
“哟，苏总还没睡呢？这是修仙呢？”
苏晴没说话，只是缓缓转过头，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未婚夫，更像是在看一份严重违约的合同。
“喝酒了？”
苏晴的声音很轻，却透著一股子寒意。
“啊，喝了点。”
林辰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冰水，
“这不是赵磊那小子嘛，签了大单太兴奋，非拉着我去庆祝。路边摊，也没喝多少，就几瓶啤的。”
“几瓶啤的。”
苏晴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十一点半呗。”
林辰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压住了胃里翻腾的油腻感，
“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开始，不算晚。”
“砰！”
苏晴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盘凝固的糖醋排骨颤了颤。
“林辰！”
这一声低吼，带着压抑了一整天的委屈和怒火。
林辰拿着水瓶的手停在半空，他转过身，靠在冰箱门上，眼神平静地看着苏晴：
“怎么了？大晚上的，火气这么大，容易长皱纹。”
“你还有脸说笑？”
苏晴站起身，椅子在大理石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尖啸，
“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吗？你知道我这一整天是怎么过的吗？”
林辰当然知道。
他知道侯家动用了商会的关系封锁了她的渠道，知道她的仓库被消防突击检查，知道她的供应商集体违约。
他更知道，就在两个小时前，他刚刚花了两亿三千万，买下了那家卡住她脖子的纺织厂，甚至为了不让她起疑，特意绕了三个离岸公司。
但他不能说。
至少现在，在这个满身烟酒味、扮演着“废物”角色的时刻，他不能说。
“工作上的事？”
林辰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
“苏总，我是个做广告策划的，你是做服装实业的。
你的那些几千万上亿的生意，我听不懂，也帮不上忙。
我能做的，就是不给你添乱，把自己喂饱。”
“不给我添乱？”
苏晴气笑了，眼眶却渐渐红了。她指著桌上那桌冷掉的菜，手指微微颤抖。
“为了这顿饭，我推掉了两个视频会议。
我六点钟就回来了，在厨房忙活了两个小时。
我想着，不管外面多难，至少回家能跟你好好吃顿饭，聊聊天。”
“结果呢？”
苏晴一步步走到林辰面前，那股浓烈的路边摊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我在家等你等到半夜，看着这些菜一点点变凉。
而你呢？你在外面花天酒地，跟狐朋狗友吃烧烤喝啤酒！”
“林辰，你哪怕有一点点心，哪怕发个微信告诉我一声你不回来吃饭，很难吗？”
林辰沉默了。
这确实是他的疏忽。当时忙着操作资金流转和收购合同，后来又被赵磊拉着吐苦水，确实忘了看手机。
“抱歉。”
林辰低下头，声音低沉了一些，
“手机静音了，没听到。”
“一句抱歉就完了？”
苏晴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泪，
“林辰，我们是要结婚的。爷爷说你只是在藏拙，说你有担当。我信了。我试着去了解你，试着去接纳你。”
“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苏晴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那是失望透顶后的疲惫。
“外面那些人都在等著看苏氏的笑话，竞争对手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一个人在前面顶着，感觉就像是在走钢丝。
我回头看，希望能看到一个人哪怕只是站在那里给我递瓶水。”
“但我看到的只有你的背影。”
“林辰，你哪怕没有本事，哪怕你赚不到钱，能不能至少让我觉得，我们是在同一个战壕里的？”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次卧的房门开了一条细缝。
苏玥光着脚站在门后，透过缝隙看着客厅里的这一幕。
她手里紧紧攥著那本速写本，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她看着姐姐颤抖的肩膀，看着林辰沉默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她心疼姐姐。
作为苏家的一份子，她知道姐姐最近有多难。
另一方面，她竟然有一丝隐秘的快感。
看吧，姐姐，他不适合你。
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这种浪子，只有我这种“坏女孩”才懂。
但下一秒，这种快感就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取代。
因为她看到了林辰的眼神。
那不是愧疚，也不是心虚。
那是一种深邃得让人看不懂的平静，像是一口枯井，深不见底，却又藏着某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林辰看着苏晴那双含泪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
他很想伸手帮她擦掉眼角的泪，告诉她：
“别怕，天塌下来老子顶着。那个什么狗屁侯家，老子动动手指就能捏死。”
但他不能。
一旦暴露，林家内部的平衡会被打破，那些盯着他的暗箭会全部射向苏晴。
现在的苏晴，还承受不起那种级别的风暴。
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在黑暗里走。
“苏晴。”
林辰开口了，声音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冷淡。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苏晴咬著嘴唇，没有说话，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或许吧。”
林辰自嘲地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刚想点，看了看苏晴，又塞了回去。
“但我也有我的生活。
我不是你的员工，也不是你的附庸。
我有我的朋友，有我的社交圈。
哪怕在你眼里那是‘狐朋狗友’，那是‘浪费时间’，但那是我活着的方式。”
“我不想当你那个完美紧绷世界里的摆设。”
林辰越过苏晴，走向客房。
“至于这顿饭谢了。但我吃饱了，真的塞不下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苏晴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突然觉得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
“林辰！”
苏晴猛地转身，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如果你一直这样，我觉得我们那个半年之约，没必要继续下去了。”
林辰的脚步顿了一下。
并没有回头。
“随你。”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像两记重锤，砸碎了苏晴最后一点希冀。
“砰。”
客房的门关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苏晴一个人，还有那一桌子彻底死去的晚餐。
苏晴站在原地，眼泪终于决堤。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创业三年，被客户刁难没哭，被资方撤资没哭，甚至被父亲逼婚也没哭。
但今天，因为一顿没吃成的晚饭，因为几句不痛不痒的争吵，她觉得自己委屈得像个孩子。
“混蛋”
苏晴蹲下身，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压抑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荡。
次卧门后的苏玥，看着这一幕，慢慢松开了门把手。
她靠在门板上，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笨蛋姐姐。”
苏玥喃喃自语，
“你根本不知道，刚才那个混蛋进门的时候，右手一直在揉太阳穴。那是用脑过度的表现。”
“他要是真去花天酒地了，眼神不会那么清醒。”
苏玥虽然叛逆，但她在那种乱七八糟的圈子里混久了，看人有一套直觉。
林辰身上那股味道虽然重，但掩盖不住那种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疲惫感。
“你们俩，真是一个比一个倔。”
客房里。
林辰并没有开灯。
他把自己扔在那张单人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窗外被城市灯光染成紫红色的夜空。
“半年之约么”
林辰苦笑一声。
刚才那一瞬间，看着苏晴哭，他心里确实抽了一下。
那种感觉很陌生。以前在海外执行任务，面对枪林弹雨心率都不会超过八十，现在却因为一个女人的眼泪破防了。
“这软饭，还真是不好吃啊。”
林辰翻了个身，拿出手机。
屏幕上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那个地下投资公司的下属。
【老板，江南纺织厂的交接手续已经办完了。新的供货合同已经拟好，明天一早就会发到苏小姐的邮箱。
另外，按照您的吩咐，我们以‘神秘投资人’的名义，免除了苏氏这一季度的预付款。】
林辰回了一个字：【嗯。】
想了想，他又发了一条：【那个王秀莲，给她点甜头。既然她敢在这个时候站队，就让她赢。】
【收到。】
林辰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眼睛。
苏晴，今晚你可能会哭着睡着。
但明天早上醒来，你会发现，天亮了。
客厅里，苏晴哭了很久，直到腿都麻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着那一桌子菜，突然觉得很讽刺。
自己就像个傻瓜，在这里自我感动。
苏晴端起盘子，准备把这些菜全部倒进垃圾桶。
就在这时，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一封邮件提醒。
这么晚了，谁会发邮件？难道是侯家又有什么新的制裁手段？
苏晴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拿起手机。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英文id，邮件标题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关于江南纺织厂恢复对苏氏集团供货及深度合作意向书】
苏晴愣住了。
江南纺织厂？那不是已经被侯家逼着解约了吗？
她颤抖着手指点开邮件。
正文很长，全是专业的法务条款，但核心意思非常明确：
1 江南纺织厂已被全资收购，新东家不仅不解约，反而将苏氏集团列为“唯一”战略级合作伙伴。
2 所有原材料优先供应苏氏，且价格下调10。
3 “免除本季度所有预付款”，货到付款。
最后一行，附着新任厂长的签字，以及一句手写的备注：
“有人托我带句话：别怕，好好做衣服。天塌不下来。”
“啪嗒。”
手机滑落，砸在桌面上。
苏晴呆呆地看着屏幕，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个全京城都避之不及的时候，是谁？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直接买下了一个厂子来帮她？
而且，那种语气
“别怕，天塌不下来。”
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
苏晴猛地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客房门。
那天在去西山的路上，那个开着破捷达的男人，握着她的手，也说过类似的话。
“天塌下来，有我在。”
不，不可能。
苏晴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林辰？那个刚才还在满身酒气说“我听不懂你的生意”的男人？
那个连五千块工资都要蹭公司厕纸的家伙？
怎么可能是他。
大概是爷爷吧。
或者是大伯暗中出手了？
苏晴心里这么想着，但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那扇客房门上移开。
那一瞬间，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却又带着一丝颤栗的直觉，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如果万一
苏晴咬著嘴唇，看着那封邮件，又看了看垃圾桶里还没倒掉的冷饭。
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愧疚。
如果是爷爷出手，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
为什么要用这种匿名的方式？
而在那扇门后，那个正在呼呼大睡的男人，到底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声？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
只有那个被扔在角落里的扫地机器人，不知何时启动了，
“嗡嗡”地转着圈，像是在嘲笑这满屋子的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