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放下筷子,整理了一下思绪,用一种诚恳而朴实的语气,把红河村的情况,办厂的初衷,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没夸大困难,也没邀功请赏,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红河村是全公社最穷的村,一年到头社员们连肚子都填不饱。
村子四面环山,野猪泛滥,年年糟塌庄稼。
他作为下乡知青,看着乡亲们受穷心里着急,就想出了这个法子,利用泛滥成灾的野猪做成罐头。
一来给村里除害,二来也能给集体创收,让大家伙的日子能好过一点。
说到最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方子是我琢磨的,设备是县机械厂的钱总工帮忙凑的,肉也是跟邻省的猪场换的。”
“现在东西是做出来了,可……可这销路,把我们给难住了。”
“县里的供销社我们去问过,人家看不上我们这村办的小厂子,价格也压得死,按他们的价卖我们连本都回不来。”
“赵村长急得嘴上都起了泡,我……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才想着来省城碰碰运气。”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但感情真挚。
既点明了工厂的集体性质,符合时代的主旋律,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一个有能力、有想法的年轻人,在现实面前的无助和窘迫。
方文博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在陈才脸上停留了很久。
他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不象是撒谎。
一个穷山沟,一群盼着过好日子的农民,一个有本事、肯为集体出力的知青。
这一切,都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想起了几年前一个他非常看好的技术员。
就因为一些莫明其妙的举报和僵化的规定,一个难得的人才,最终被下放农场,郁郁而终。
这件事成了方文博心里一个永远的遗撼。
今天在陈才的身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种被埋没在尘埃里的光芒。
这样的年轻人,这样能给老百姓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东西,不应该被埋没在山沟里!
“销路……”方文博缓缓开口,吐出两个字。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陈才的心也提了起来,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周秀云在一旁看着,她了解自己的老伴。
他一旦露出这种神情,就说明他真的动了心思。
突然,方文博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客厅角落的书桌旁。
书桌上放着一部极为罕见的红色的转盘电话机。
这是他这个级别干部的标配。
陈才的目光,瞬间被那部电话吸引了。
只见方文博拿起听筒,骨节分明的手指插进转盘,沉稳而有力地拨出了一串号码。
“嘟……嘟……嘟……”
几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我,方文博。”方文博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极为躬敬的声音:“哎哟!是方老啊!您老怎么亲自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指示您尽管说!”
“指示谈不上。”方文博的语气很平淡。
“老刘,问你个事,省百货大楼的采购,现在还是你负责吧?”
“是我是我,一直是我。”那头连忙回答。
“恩。”方文博应了一声,直入主题。
“我给你推荐个好东西,一个叫‘红河食品厂’的村办厂子,做了一批红烧肉罐头。”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个空了的罐头瓶。
“味道……比你们现在柜台上摆的那些上海货,怕是都要好上不止一个档次。”
电话那头的老刘,明显被这句话给镇住了,半天没出声。
方老是什么人?
省里退下来的老领导,一辈子刚正不阿,从不说一句虚话。
他能用“好上不止一个档次”来形容,那这东西得好到什么地步?
“方……方老……您……您没开玩笑吧?一个村办厂子……”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方文博的语气微微一沉。
“我跟你说,老刘,这不光是生意,这也是在扶持咱们下面的集体企业,是好事。”
“这个厂的厂长叫陈才,现在就在我家里。”
“明天你安排一下见个面,看看货。”
“价格方面你们商量着来,但不能让肯干事的人寒了心。”
方文博这几句话,说得举重若轻。
既肯定了产品质量,又给事情定了性,还敲打了对方,不许在价格上欺负人。
电话那头的老刘哪还敢有半点尤豫:“是是是!方老您放心!我明天一早就亲自在办公室等这位陈厂长!”
“一定!一定给办得妥妥帖帖的!”
“恩。”方文博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他放下听筒,转过身,重新看向已经站起来的陈才,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省百货大楼采购科的刘科长,我以前的老部下。”
“你明天直接去百货大楼的后院办公区找他,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后面的事情就看你们自己的产品质量,和你的本事了。”
陈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方文博郑重地道谢。
“方老,谢谢您。”
这一躬,他发自肺腑。
他知道,这一通电话意味着他谋划许久的销路问题,最难的一关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打通了。
意味着红河食品厂,将一步登天,直接站上全省最顶级的销售平台。
他省去了无数跑断腿、磨破嘴的功夫。
“谢什么。”方文博摆了摆手,把他扶了起来。
“我没帮你什么,我只是不想让好东西,还有肯干事的年轻人,被埋没了。”
他的目光里带着期许:“小陈啊,好好干。”
“别姑负了你们村里人的指望,也别姑负了……你自己这一身的本事。”
……
从方文博家里出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省城的夜晚,比村里要亮堂得多。
马路两旁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陈才走在路上,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让他无比清醒。
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方文博亲手写下的刘科长的全名和办公室地址。
这张薄薄的纸条,此刻重若千斤。
但他没有立刻回招待所。
罐头的事解决了,他心里那块最大的石头落了地。
而另一件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他答应过婉宁,要让她堂堂正正地走进大学的校门。
高考明年就会恢复,现在是1976年的冬天,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复习时间。
婉宁手里的那本物理教材,还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旧书,很多知识点都过时了。
想要在几百万人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必须要有系统、全面的复习资料。
而这个年代,最好的复习资料,根本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
而是那些运动开始前,由各个重点中学自己编印的、尚未发行的数理化习题集和总复习纲要。
这些东西大部分都在运动中被当成“封资修”的毒草,要么被烧了,要么就和废纸一起送进了废品回收站。
那才是真正的宝库!
陈才抬起头,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省城最大的国营废品收购站走去。
那里靠近老城区,路灯也变得稀稀拉拉。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一个巨大的院子出现在眼前,门口挂着块斑驳的木牌子:红星废品收购站。
大门紧锁,里面黑漆漆的。
陈才绕着院墙走了一圈,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然后退后几步,一个助跑双手在粗糙的墙头上一撑,身体便轻盈地翻了过去,落地悄无声息。
院子里堆满了小山似的各种废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的锈味和纸张发霉的混合气味。
陈才没有尤豫,径直朝着最里面,那个堆放废旧书本和纸张的局域走去。
那里堆着山一样高的旧书、旧报纸、旧作业本,甚至还有一些单位淘汰的文档文档。
一个巨大的打包机就在旁边,看样子,这些东西很快就要被送进去,压成纸浆。
陈才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
他打开从空间里取出的手电筒,雪亮的光柱在纸堆上扫过。
他的眼睛,如同最高精度的扫描仪,飞快地在一排排书脊上掠过。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旗谱》……大部分都是红色书籍和小说。
忽然,他的目光一凝。
在纸堆的中间位置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淡蓝色的封面!
那是一本被挤压得有些变形的书,但封面上那几个印刷体的黑字,却清淅可见——
《高中数学总复习》。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省第一中学编印,1965年。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