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王婆婆“嚯”地一下站起身,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指著桌上的东西,又指向林福来,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你家的东西,我说了不能收,就是不能收!你大伯、二伯家的,我更是一粒米、一根线都不会要!林福来!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老婆子,还想让我教孩子们认字,就立刻把这些东西,还有你刚才说的话,都给我收回去!”
她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那双经历过战火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是某种林福来难以完全理解的、固执而又纯粹的火焰。
“王婆婆,您您这是为什么啊?”林福来彻底不解了,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这束修是规矩,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教那么多孩子,辛苦”
“规矩?心意?”王婆婆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痛楚和回忆的沧桑,“我王翠花这辈子,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些虚头巴脑的规矩!我教孩子,是因为知识有用!是因为我不想看着咱们村的下一代,还像他们爹娘一样,被人糊弄,吃亏受穷!是因为”
她的声音突然哽了一下,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遥远的过去,语气变得低沉而悲怆,“是因为我见过太多太多因为不识字、没文化,而白白流血的战友他们他们连封家书都不会写啊”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喃喃自语,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林福来的心坎上。
他瞬间明白了!明白了王婆婆为何如此抗拒收取报酬,尤其是其他家的报酬。她是将对逝去战友的怀念和未能弥补的遗憾,转化成了对教育下一代的一种近乎执念的责任感!她不愿意让这种神圣的、寄托着她复杂情感的“教学”,沾染上一丝一毫“交易”的色彩!
在她心中,教孩子们识字,或许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情,是对过去的一种告慰,不容任何世俗的东西玷污。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王婆婆背对着林福来,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平复激动的情绪。
林福来看着老人那清瘦而倔强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佩和感动,同时也涌起一股深深的歉意。他意识到,自己用世俗的“束修”观念来衡量这位可敬老人的行为,是多么的浅薄和不妥。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王婆婆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婆婆,”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重和诚恳,“对不起,是福来考虑不周,冒犯您了。您的心意,我懂了。”
他直起身,看着王婆婆微微转过来的侧脸,语气变得无比真诚和顺从:“这些东西,您要是不愿意收,我绝不勉强。弟弟妹妹们来跟您学习的事情,还请您千万答应。至于这束修或者说不叫束修,就当是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心疼您一个人生活不易,偶尔给您送点吃的喝的,尽尽孝心,这总行吧?具体怎么弄,您说了算!我们都听您的!”
他将决定权,完完全全、恭恭敬敬地交还到了王婆婆手中。
听到林福来这番话,王婆婆紧绷的肩膀终于缓缓松弛下来。她慢慢转过身,脸上的寒霜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欣慰和疲惫的神情。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态度恭谨的年轻人,知道他是真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她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东西,你拿回去大半,这狍子肉,我留一小块尝尝鲜就行。米面,我老婆子一个人能吃多少?各留五斤,够我吃很久了。其他的,都带回去给孩子们。至于教书的事我答应了。让孩子们明天早上就来吧。”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眼神悠远,轻声补充道:“告诉他们要用心学。字认得一个,是一个的本事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哎!好!好!谢谢王婆婆!谢谢您!”林福来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躬身道谢,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充满敬意的感谢。
他没有再坚持留下全部东西,而是依照王婆婆的吩咐,将大部分的米面和狍子肉重新装回竹篓,只留下了她指定的那一小部分。他知道,这是这位可敬的老人,在坚守自己原则的同时,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妥协和接受了。
离开王婆婆家那干净整洁的小院,林福来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但他的心中,却对那位看似孤僻、实则内心蕴含着如火信念和深沉情感的英雄老人,充满了更深的敬意。他知道,弟弟妹妹们能跟着这样一位先生学习,不仅仅是学几个字那么简单,更是一种精神的洗礼和品格的熏陶。
林福来背着明显轻快了许多的竹篓,踏着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土路回到了自家院门口。
推开那扇熟悉的、略显破旧的木板门,院子里静悄悄的。
他本以为这个时间点,父母和大妹应该都去田里忙活了,却没想到,刚一进院,就看见大丫林秀筠正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昨天他买回来的那捆新铅笔中的一支,在一块旧木板上,照着田字格本子上的字样,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模仿著,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听到开门声,大丫猛地抬起头,看到是大哥回来了,脸上立刻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她飞快地将铅笔和木板藏到身后,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抓包一样,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小声喊道:“哥,你回来啦?”
林福来看着她那副小心翼翼又带着期待的模样,心里不由得一软,笑着走过去:“嗯,回来了。没跟爹娘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