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布帘子被掀开，林秀筠走了出来。她显然还没睡，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头发有些松散地垂在肩头，脸上带着些许倦意，但更多的是疑惑。“哥，啥事？”
“来，坐下说。”林福来示意她坐到父母那边。
一家四口，围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灯光跳跃着，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气氛莫名地有些凝滞。二丫她们似乎已经睡着了，里屋传来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林福来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父母和妹妹，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说道：“爹，娘，秀筠，我今天在供销社，王主任给了我一个一个机会。”
“机会？啥机会？”林建国下意识地问，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他现在一听儿子说“机会”，就感觉心脏得多跳两下。
李秀兰和林秀筠也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林福来。
林福来看着大妹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王主任说，供销社最近有一个正式工的名额，是售货员。”
“正式工”三个字，如同三颗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林建国、李秀兰和林秀筠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啥？！！”
林建国猛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小木凳，发出“哐当”一声响，但他浑然不觉。我的书城 罪芯章结耕新筷
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儿子，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了沟壑的古铜色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嘴巴张了张，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只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呵”声。
他感觉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或者是这几天好事太多，开始做白日梦了？供销社的正式工？那可是城里人才有的铁饭碗！是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天边云彩！
李秀兰的反应更是剧烈，她手里的针线活“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那里。
她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瞬间变得煞白，然后又因为极度的激动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把抓住了身旁闺女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恐惧的狂喜：
“福来！你你再说一遍？！什什么工？供销社的正式工？！我的老天爷啊！这这怎么可能？！你莫不是莫不是被人骗了吧？！”
她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和失望，以至于当巨大的幸运真的砸到头上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而是巨大的不真实感和恐慌，生怕这只是一个一戳就破的美丽泡沫。
大丫更是彻底懵了。
她原本带着倦意的眸子瞬间睁得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收缩，里面倒映着跳跃的灯火，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鼓，咚咚咚的声音震得她耳膜发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供销社？
正式工？
这几个字在她十五年的生命里，是那么的遥远和神圣。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反手紧紧抓住母亲颤抖的手，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她的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充满了巨大震撼、茫然和无措的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大哥，仿佛想从他脸上确认这到底是不是一个荒诞的梦。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林建国那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林福来早就预料到家人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没有急着解释，而是给了他们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他弯腰扶起被父亲带倒的小木凳，然后才重新坐下，目光平静而坚定地迎视著家人那几乎要把他穿透的视线。
“爹，娘，大丫，你们没听错。”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是供销社的正式工，王主任亲口跟我说的。有城镇户口，有粮食关系，有劳保，以后还会给分房子。”他刻意将“分房子”这三个字说得清晰而缓慢。
“城镇户口粮食关系分分房子”李秀兰无意识地重复著这几个词，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她脆弱而敏感的神经上。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决堤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无声的、汹涌的泪流，瞬间就濡湿了她粗糙的脸颊和前襟。
她松开抓着闺女的手，转而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这眼泪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有对过往无数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日夜的辛酸回忆；有对儿子竟然能挣来如此天大机遇的骄傲与不可置信；更有对女儿可能因此而彻底改变命运的、巨大到几乎让她承受不住的狂喜和冲击！
她李秀兰的闺女，也能成为城里人？
也能端上公家的铁饭碗？
这这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啊！
林建国看着痛哭失声的老婆，再看看一脸震惊茫然的大闺女，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神色沉稳、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小事的大儿子身上。
他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猛地抬起手，不是拍桌子，而是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发出“啪啪”的声响，嘴里不住地喃喃：“好！好小子！好！真好！我林建国的儿子！出息！太出息了！”
他的声音沙哑，眼圈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里面蓄满了浑浊的泪水，但他强忍着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只是那不断拍打大腿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是何等的激动和澎湃。这个沉默寡言、扛起了大半辈子生活重担的汉子，此刻只觉得扬眉吐气，只觉得所有的苦和累，在儿子带来的这一个个奇迹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