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往日朝会,虽也庄严肃穆,但总有一份承平岁月特有的、属于礼仪程式的舒缓。
今日则截然不同。
急促的景阳钟声尚在宫墙间回荡,文武百官已从各自府邸、衙署,以近乎小跑的速度汇聚至殿前广场。
人人面色凝重,或惶恐,或激愤,或忧心忡忡,彼此间少有寒暄,只有低低的、急促的耳语和交换着忧虑眼神。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难临头的窒息感。
当皇帝赵构在御座上现身时,那股沉重的威压让殿中瞬间鸦雀无声。
赵构今日未着常服,而是一身绛纱袍,戴通天冠,神色冷峻,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殿下黑压压的臣僚。
太子赵玮肃立御阶下首,同样面色紧绷,但努力挺直了腰背。
没有繁文缛节,赵构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金属般的冷冽:“北虏倾国来犯,三路并进,其势汹汹,意在灭我社稷,绝我宗庙。
急报在此,诸卿皆已知晓。
今日朝会,不言其他,只议一事:战,如何战?守,如何守? 有何良策,可御此空前巨祸,保我江山百姓?”
殿中先是一静,随即如同炸开的油锅,议论声轰然而起。
恐惧、愤怒、茫然、以及各种基于不同立场和利益的计算,瞬间交织碰撞。
主战派将领和部分强硬文臣率先发声。
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将军出列,声若洪钟:“陛下!虏骑虽众,然我大宋立国百年,带甲百万,城高池深,更有长江天堑!岂可未战先怯?当诏令天下,起勤王之师,与虏决一死战!淮泗、荆襄、川陕,皆需增兵添将,死守不退!临安禁军,亦可择精锐前出,以壮声势!”
立刻有文臣反驳,语气焦虑:“王老将军忠勇可嘉!然虏骑三十万,来去如风,我步卒何以当之?淮河防线千里,处处设防则处处薄弱!襄阳已被重围,川陕遭袭扰,兵力捉襟见肘。当务之急,是稳守要害,避其锋芒,以空间换时间,待其师老兵疲,再图反击。岂可浪战,徒损精锐?”
又有大臣出列,面色惨白,声音发颤:“陛下,臣臣闻虏人残暴,攻城不克,则尽屠其民。去岁寿春之事,可为殷鉴。今三路皆急,若一味死守,万一有失,则则生灵涂炭,江山危矣!是否是否可遣使北上,晓以利害,或或许有斡旋余地?暂缓其兵锋,为我整军备战争取时日?”
此言虽未明言“议和”,但意思已昭然若揭,立刻引来主战派的怒目而视和厉声呵斥。
“荒唐!虏酋铁木真,志在吞并天下,岂是金银可买,口舌可说动?此时遣使,徒示弱耳,必助长其气焰!”
“难道要效仿靖康旧事,坐等城破国亡吗?!”
“守不住,谈何容易?虏人要的,是整个江南!”
“川陕天险,荆襄坚城,淮河水网,未必不能守!”
“兵力分散,如何守?钱粮从何而来?”
殿中吵成一团,主战、主守、主和的声音激烈交锋,夹杂着对具体防务、人事、钱粮的争论,乱象纷呈。
太子赵玮听着,手心全是汗,他看向御座上的父皇。
赵构只是冷冷地看着,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唯有那微微眯起的眼睛,显示他正在飞速地思考、判断。
争吵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却无任何建设性结论,反而让恐慌和无力感在殿中弥漫。
就在争论渐趋白热化,几乎要演变成人身攻讦时,一直沉默的知枢密院事、资政殿大学士杜范,缓步出列。
他年事已高,须发皆白,但步履沉稳,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镇定力量,瞬间压住了殿中的嘈杂。
“陛下,诸公,”杜范向御座和同僚分别一揖,“虏寇三路来犯,确为巨祸。然争吵无益,徒乱人心。老臣以为,当此危局,首在定大计,明方略。大计不定,则举措失据;方略不明,则兵力分散。”
他转过身,面向众臣,朗声道:“老臣愚见,抗虏大计,可定为十二字:‘固守要点,相互策应,持久消耗’。”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目光聚焦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身上。
“何为‘固守要点’?”
杜范继续道,“非是分兵把守万里边墙。当集中兵力,确保几处不可失之战略枢纽。东淮河防线,重中之重在于扬州-庐州一线,尤其庐州,乃淮西锁钥,绝不可失。 中荆襄核心,在于襄阳-樊城,此二城在,则虏骑不得肆掠江汉。
西川陕要害,在于汉中与大散关,保此则蜀地无虞。 朝廷有限兵力、钱粮,当优先保障此数处。
其余城池关隘,可视情况固守,或做弹性防御,甚至必要时可做战术放弃,以空间换时间,不以一城一地得失为念。”“何为‘相互策应’?”
杜范目光扫过地图,“三路虏军,并非孤立。我三大战区,亦不可各自为战。东路淮西战事,荆湖水师可沿汉水、长江东下,袭扰虏军侧后,牵制其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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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陕吴璘等部,在确保自身防线前提下,可做出东进佯动,使西路虏军不敢全力东顾。
朝廷需设一协调机制,或由陛下亲掌,或委重臣专责,确保三大战区消息畅通,行动协同,使虏军攻我一路,则需顾忌另两路。”
“何为‘持久消耗’?”
杜范语气转沉,“虏骑利在速决,惧在久持。
我大宋疆域辽阔,人口众多,东南财赋未失,更有水师之利。
当避其野战锋芒,凭坚城、用劲弩、储粮草、固民心,将虏骑拖入攻城战、消耗战。
虏军远来,补给线长,驱民以战,其内部必有矛盾。我则深沟高垒,以逸待劳,不断以小规模出击袭扰其粮道、疲其兵力。
待其久顿坚城之下,师老兵疲,或因掠获分配不均而生内讧,或天气变化致其疫病流行,则我反击之机至矣!”
杜范一番话,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既指出了防御的关键点,也提出了积极的协同与消耗战略,比之前空泛的“死战”或“固守”之论,更具可操作性。
殿中许多官员,包括部分将领,都微微颔首。
赵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杜范所言,与他和几位核心重臣不谋而合,甚至更为系统。他缓缓开口:“杜卿所言,老成谋国。然则,具体如何施行?兵力如何调配?钱粮如何保障?何人可担协调之任?诸卿可各抒己见。”
有了杜范的框架,接下来的讨论开始转向务实。
兵部尚书奏报现有兵力分布与可调兵力;户部尚书汇报国库存银、各地粮储及加税、募捐之难;工部、军器监则陈述军械制造、调配情况。
争论依然存在,但焦点逐渐集中在如何落实“固守要点、相互策应、持久消耗”上。
关于协调机制,几经争论,最终在赵构的乾纲独断下,定下方案:成立“御前军事参议厅”,由皇帝亲自主持,太子监国赵玮、枢密使、同知枢密院事、参知政事及兵部尚书为常设成员,必要时召相关战区制置使参与。
该厅负责总体战略规划、跨战区兵力与资源协调、重大军情研判与决策,每日举行,遇急事随时召开。
这实际上将最高军事决策权进一步集中到了皇帝和少数核心重臣手中,提高了效率。
关于具体防御,在杜范方略基础上,进一步明确:
东路由刘锜全权负责,务必确保庐州不丢,淮东防线稳定。
可放弃部分外围据点,收缩兵力。授权刘锖可调用两淮水师,并联络荆湖水师策应。
中路授权吴玠,以坚守襄阳、樊城为核心,外围据点可视情况放弃,但必须确保汉水航道不被完全切断,与江陵联系必须保持。
朝廷将尽力组织粮草,通过水陆秘密通道接济二城。
西路授权余玠,以保汉中、卫蜀口为第一要务,对察合台的袭扰,采取“固守要点,机动歼敌”策略,不轻易出战,但需寻机歼灭其突出孤军。允许其与吴玠部保持联络,但暂不要求其东调兵力。
命张俊严备海防,确保东南财赋之地安全,并利用水师,尝试袭扰蒙古军可能的海上补给线,或运输兵员物资支援前线。
关于钱粮,赵构咬牙下诏:动用内帑,加征东南“经制钱”、“总制钱”等临时税赋,号召富户捐输,严查贪墨,全力保障前线。
同时,要求各地加紧屯田,扩大粮食生产。
朝会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最终,在赵构的总结与决断下,南宋面对蒙古三路南侵的总体抗敌方略,艰难出炉。
它并非完美无缺的方案,充满了妥协、无奈和巨大的风险,但至少,在巨大的恐慌和分歧中,朝廷勉强统一了思想,明确了方向,建立了应急指挥机制。
“诸卿,”赵构最后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方略已定,便需戮力同心,不可再有疑贰!
自朕以下,文武百官,皆需以抗虏保国为第一要务!
有功者,不吝封侯之赏;有罪者,定施斧钺之诛!
望诸公体念时艰,共赴国难!退朝!”
“臣等遵旨!誓死抗虏,保我江山!”殿中响起参差不齐,却总算汇聚成流的应诺声。
朝会散去,百官心事重重地退出垂拱殿。
阳光依旧,但每个人心头都笼罩着厚厚的阴云。
方略已定,然执行之难,犹如登天。
兵力、钱粮、士气、内部协调、以及那三十万汹涌而来的蒙古铁骑每一道都是难关。赵构独自坐在渐渐空寂的大殿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考验,是前线将士的血肉长城,是后方能否源源不断地提供支撑,是这道仓促定下的方略,能否在残酷的现实碰撞中,真的为这个飘摇的帝国,争得一线生机。
他望向北方,那里烽火连天。帝国的命运,已然押上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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