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平五年的春天,本该是江淮草长、巴蜀花开的时节。
然而,自正月起,一种不同寻常的、令人心悸的寒意,便随着北风,率先灌满了帝国北部边境无数烽燧戍堡的箭孔与垛口。
经验最老到的戍卒和边民,从风中嗅到了比往年更加浓烈的、属于皮革、牲畜和远方兵刃的铁腥气。
天空中的鹰隼似乎也变得焦躁,盘旋不去。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边关将士的心头。
最先察觉到异动,并拼死将警讯送出的,是那些常年游弋在边境阴影中的宋军斥候,以及依附边境生存、消息灵通的“归正人”、商队、甚至盗马贼。
他们像最敏感的触角,延伸到大宋疆界之外,深入敌境,用生命换取情报。
淮西方向,寿春以北。
一队伪装成贩运皮货商人的宋军精锐斥候,在试图穿越蒙军控制区时,与一队蒙古游骑遭遇。
短暂而惨烈的搏杀后,仅有一人重伤突围,伏在马背上昼夜狂奔,在失血昏迷前,将一卷用油布和蜡封紧、浸透了自己鲜血的密信,送到了最近的宋军哨所。
信是暗语写就,破译后内容令人毛骨悚然:“归德(商丘)以南,蒙军大营连绵数十里,马匹无边,尘土蔽日。
见大纛似为王旗,步骑混杂,车辆满载炮石,驱民无数,日夜打造云梯壕桥。
窥其意,非止劫掠,乃欲大举南犯,主攻或在淮西。”
哨所不敢怠慢,立即点燃最高级别的烽火,并派快马分送寿春、庐州及扬州刘锜大营。
几乎同时,荆襄北境,南阳盆地边缘。
几名隶属于襄阳制置司的“夜不收”,潜伏在蒙古军新设立的粮草转运站附近已有数日。
他们目睹了难以置信的景象:大队大队被绳索串联的俘虏、民夫,在皮鞭驱赶下,将无数粮袋、木材、石料,从后方源源不断运来。
更远处,是正在组装中的、体型巨大的回回炮骨架,在月光下如同狰狞的巨兽。他们冒险抵近,听到看守的蒙古兵用生硬的汉话交谈,提及“拖雷王爷”、“围死襄阳”、“汉水”等词。
其中一名“夜不收”在撤退时触动机关被射杀,另一人拼死带回一枚从蒙古军官尸体上搜出的腰牌和口信:“虏酋拖雷已至,大军云集,非独骑兵,步兵、工匠极众,专为攻城而来。意在长久围困,绝我外援。”
川陕秦岭,情况更为复杂。
蒙古西路军化整为零,斥候活动也变得更加危险和诡异。
大散关外的山林中,一名与当地羌人部落有联系的宋军“蕃落”斥候,带回了一个浑身是伤、从蒙古营中逃出的羌人猎户。
猎户惊魂未定,用夹杂着羌语和生硬汉语的话说:“大山那边,来了很多穿铁衣的‘黑头’,还有更多不穿铁衣、被绳子拴着走的‘两脚羊’。
他们不直接走大路,专钻老林子,找没人走过的山坳。
带路的是‘白狼’部落的人。
他们问路,问哪里水浅能过河,哪里崖壁能攀,哪里能绕到关后面去。
他们人很多,分开走,像山里的狼群,数不清。”
几乎与此同时,阴平道北端的宋军巡逻队,在栈道附近发现了新鲜的、非本地人留下的足迹和砍伐痕迹,还在岩缝中拾到一枚带有奇异纹饰的箭镞,经辨认,属于河西或西域的样式。
一处处烽燧被点燃,一道道狼烟冲天而起;一匹匹快马口吐白沫,载着浑身尘土的使者,冲向最近的州城、军府;信鸽带着简短的密码,扑棱着翅膀飞向南方。
淮东、荆湖、川陕,三大前沿,几乎在同一时间段,警报骤起,而且一次比一次急迫,一次比一次骇人。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汇集到各路制置使司,又被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飞送临安。
刘锜、吴玠、余玠的奏报,接踵而至,内容惊人地一致,又相互印证:蒙古绝非寻常入寇抄掠,而是发动了全面、大规模、有战略部署的多路进攻!
东、中、西三路,皆有蒙古亲王或大将统帅,兵力庞大,目标明确,且战术针对性极强——东路寻求正面突破,中路意图锁喉困杀,西路进行牵制袭扰。
枢密院的通进银台司,短短数日内,堆积的边关急报便高可盈尺。
值班的枢密院官员、兵部的郎官们,面色苍白,手指颤抖地整理、摘要,将最关键、最紧急的部分,连夜送入大内。
皇宫的夜,不再宁静,急促的脚步声、低沉的商议声、压抑的惊呼声,时而从枢密院、政事堂、乃至皇帝寝宫的方向传来。
宫灯彻夜长明,映照着往来官吏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惶。
终于,一份由枢密院、兵部、皇城司情报汇总,经几位宰执连夜商议后联署的、题为《急奏北虏大举入寇事》的最终紧急军情摘要,在天明时分,被以最郑重的礼仪,送到了刚刚起身的皇帝赵构的案头。
赵构展开那卷沉甸甸的、仿佛带着边关血腥气的奏章,目光掠过那些冰冷而残酷的文字:“据淮东、荆襄、川陕诸路确报,北虏伪汗铁木真,遣其子窝阔台、拖雷、察合台,分统大军,号三十万骑,并签军驱口无算,分三路大举入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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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路窝阔台,兵锋直指两淮,寿春已急;中路拖雷,重兵围困襄阳、樊城;西路察合台,窥伺川陕,袭扰诸隘。
虏势浩大,前所未有,非往常抄掠可比,实乃灭国之举”
他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但随即便稳住了。
脸上并无过多表情,只是那双眼眸深处,仿佛有寒冰凝结,又似有火焰在无声燃烧。
他放下奏章,沉默了良久。
殿中侍立的内侍、宫女,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听见更漏滴水,声声惊心。
终于,他抬起头,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对侍立一旁的枢密使和当值宰相道:“传旨,即刻鸣钟,召集在京文武百官,垂拱殿议事。着人急召太子前来。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殿外北方阴沉的天空,“去请太后,至慈元殿暂歇,勿使惊扰。”
“三路蒙骑来”——这最坏的预想,终于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帝国的丧钟,似乎已在北方隆隆的战鼓声中隐约可闻。
临安城,这个繁华了百年的“天堂”,在这一刻,骤然被抛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之中。
是奋起抵抗,血战到底,还是重蹈汴梁覆辙?
朝堂之上,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激烈争论与艰难抉择,即将在巨大的恐慌与压力下展开。
而时间,正在敌骑的马蹄声中,飞速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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